学宫祭酒快要崩溃了，急躁地跳起来，指着葛俊的鼻子道：“老葛，你这么干是疯了！”

葛俊只当没听到，昂着头，捋着须，就像是一尊石头。

还是掉到茅坑里浸泡许久，又臭又硬的那种。

然而学宫祭酒急躁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后大笑了起来。

“老葛啊老葛，你居然也学会以进为退了？你说那孩子实利被夺、虚名被剥，咱们总要给他留点什么……你是逼我给他一点实利，是吗？”

葛俊捋着胡须的手停下来，缓缓垂到了腰间，做了一个摊手的姿势。

“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哈哈哈哈哈……是我自己说的。学宫上下，都以为你葛俊是个一心扑在九数上的人，不知人情世故。看来他们错了，你很懂。”

葛俊摇头。

“我不懂。但我不是不能懂，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俗事上而已。每个在学宫成名的人，都不是呆子，都足够聪慧，只是看你想把心思用在什么地方而已。”

“这个陈旭，值得我花这些心思和时间。老友，相信我，真的值得。”

学宫祭酒苦笑长叹，原本的急躁在之前那声大笑之后消散无踪，他听出来了葛俊的弦外之音。

要么给这个年轻人点实利，要么给他虚名，葛俊在逼着自己选一个。

虚名那是无论如何不能给的，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问题。葛俊是学宫博士，可以不在乎；他是学宫祭酒，不得不在乎，不得不考虑背后的种种。

实利，不是只有进入学宫当学生这一条。

沉默了片刻后，学宫祭酒很郑重地跪坐在了葛俊的对面。

“老葛，我能做的不多。你看这样行不行？”

“学宫的馆藏室，需要一个图书管理员。每个月有四百刀可拿，不多，但也比在工厂做工拿得多。可以住在学宫附近的小宿舍中。每天的工作也不忙不累，可以看书。休沐日，也可以去教室旁听。”

葛俊笑了。

他知道学宫祭酒不但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更听懂了自己的心声。

这正是他想要给陈旭找的差事。因为他不是可怜陈旭的出身，可怜陈旭的疲惫，天下穷困之辈多矣。

他想让陈旭距离学宫近一点、有一份清闲一些，同时又可以接触更多知识的工作，以便于平时继续学习。

整个学宫之中，馆藏室的图书管理员就是最为适合的工作。

学宫祭酒的权力很大，可以安插的岗位很多，但其余的都不合葛俊的心思。

两人相交多年，学宫祭酒自然知道葛俊想要什么，也就没有给出别的岗位。

看到难缠的葛俊笑了，学宫祭酒也松了口气，但随即正色道：“但有两件事，你需答应我。”

“一，考试的事，低调处理，不要再提。二，他安分工作，不要惹事，更不要提之前发生的种种。”

说罢，学宫祭酒伸出手，握住了葛俊放在膝前的手，轻握数次，语重心长地说：“老葛，这里面的水太深。在这种事面前，你我都是小人物。你若是真的看重那孩子，就更不该让这孩子卷进来，这对他没有好处。”

“他是小人物，却也不是小人物。他若安心当小人物，学宫里多出来个图书管理员，没人在乎。”

“可他若不甘心当小人物，逢人便说自己数科满分、见人就提学宫不公、偶尔还倡言自己的授业恩师是卓荦……那就会有很多人在乎。到时候，你我都保不住他。”

“我告诉你，这就是因祸得福。幸好他的授业老师是卓荦，否则的话，他就要被人当枪使了。”

可能是怕葛俊不相信，学宫祭酒又附在葛俊耳边小声道：“实话告诉你。分数一出，卓荦的事还未发生，少宗伯那边就知道有个贫民子弟考的太过招摇了。这件事，在卓荦事件之前。没有卓荦，他也要被人盯上。有卓荦，算是好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悄悄话讲完，学宫祭酒喟然。

“老葛，学宫，是齐国的学宫，在临淄。不是飘在海外蓬莱不入俗世的地方。我只是尽最大的努力，让你们可以不问俗事。你有女神曰‘九数’，我又何尝没有自己的女神？只是若人人不问俗物，学宫岂能长久？你们不问，各个清高，只好我来做这俗人。”

这一声感叹，大约是今日的事触动了太多的心思，曾经年少时候的气度在暮气中舒展，如若金乌西坠后的最后一抹亮霞。

或真，或假，或许只是为自己沉迷俗物找个高贵的借口，亦或者是真正英雄的无奈。

但在葛俊听来，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论迹不论心。

只论迹，这是事实。

葛俊拜服于地，冲着学宫祭酒行了个大礼。

学宫祭酒没有避让，也没有扶起。

坦然受拜，祭奠自己早已随风飘去的心志。

…………

…………

“孩子，馆藏室的图书管理员是个很适合的你的工作。清闲，不怎么累，学宫的书籍都可以看，闲暇时候还可以去旁听。真要学习，未必非要做学生。去学宫做正式学生，那是不可能之事，你要学会接受。”

当葛俊这样告诉陈旭的时候，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即便他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关，也知道自己为陈旭能够做这个图书管理员破了自己不求人的德戒，但他依旧因为自己学宫博士的身份，为学宫的作为而有些羞愧。

本来，这个年轻人应该是笑的灿烂，带着年轻人该有的自信和骄傲，昂着胸走进学宫，告诉同窗自己考出了一个怎样的成绩，迎来属于自己的嫉妒或者敬佩。

哪怕最差的情况，将来没有名留青史的成就，可总能在时空长河中留下一抹涟漪。至少有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

年轻人本该拥有这一切，这才算是完美的青春。

葛俊甚至觉得，原本这个年轻人该有的青春，会比自己的还要完美。

家境贫寒、天赋异禀、苦读数年、一朝惊动临淄城。这样的故事，才是完美的故事，葛俊觉得自己缺了一个家境贫寒，终究曾有过一丝遗憾，不够完美。

可现在，只能灰溜溜地放弃骄傲和名声，如同地下的黑鼠，隐藏在泥土之下，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忘却本该拥有的一切。

然而陈旭想都没想，便冲着葛俊行礼。

“多谢您。”

对陈旭的态度，葛俊有些惊奇。那日激愤的傲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为今天自己需要很多理由才能说服对方。

“你……没有觉得不公或者郁愤？”

“我有勇气，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况且，我对九数‘女神’的爱，远胜过了我的骄傲和骨气。谢谢您，给我一个有更多时间接触‘她’的机会。”

陈旭毫不羞愧地用了一个让葛俊心醉的理由。

一个满满都是谎言的、肉麻的理由。

葛俊想到的，是前日来看到的陈旭的傲骨和傲气。

当日的傲与今日的平静，让他更加相信陈旭的话。

那是对九数怎样的爱，才能让这个年轻人放弃了自己那样磅礴的傲？

“看来，你真的很爱‘她’。愿你离她更近。”

带着一种赞许和欣慰，葛俊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夸奖了一句后，留下了他的住址，还有一封举荐信，告诉陈旭三日后就去学宫办理手续。

陈旭冲着葛俊的背影，真心实意地拜了一拜，这是真诚的感激，也不再需要欺骗。因为葛俊看不到，他也不再需要演，只是为了顺自己的真心。

待那辆文麟车离开了巷子，陈旭才直起身。

撕开了举荐信，心想：“图书管理员？一个月会有多少钱工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