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58雄雉(二)(1 / 1)

作品:《蚍蜉传

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周文赫应声道:“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说,从娘胎出来,见过听过哪些不好的读书人?”

周文赫神色一滞,徐徐报出了些人,除了秦桧等寥寥几个历史上有名人物,其余只剩什么“村西的李贡生”、“镇上的陈少爷”等等。说到后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黑黝黝的脸上难得浮出些红来。

“数数,是你嘴里的坏读书人多,还是我说的好读书人多?”

周文赫不服气:“都指挥见识广,知道的人多,属下山沟沟里爬滚出来的,当然比不了。”

赵当世依旧笑着:“如此我再问你,吕布、安禄山以至于本朝蓝玉等,是何等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将,都是……”周文赫啜嚅着,忽然反应过来,“全都是些歹人,算不得真好汉!”

赵当世这时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错,照前所言,武将未必忠直,文臣未必恶浊,就说时下,邓玘、贺人龙、左良玉他们比之洪承畴、卢象升如何?”

“大大不如。”

邓玘、贺人龙、左良玉等辈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周文赫没亲身接触过,在友军中听闻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说是官军,其实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贼,就如在金岭川与曹变蛟夹攻回营的都司白广恩,也是做贼出身。再近些,高杰、刘良佐两个不也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了吗?这时节,官贼不分家。

赵当世沉声道:“是啊,邓玘、左良玉之辈虽猛,不过匹夫而已。洪承畴、卢象升等总揽数省战局,才是我义军真正的劲敌。论单打独斗,洪承畴未必就是你的对手,可论起可怕程度,遍数敌我诸将有谁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视脚尖,敛声不语,赵当世沉声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用处,,舞枪弄棒他们比不上咱们,可要说起读文走笔,咱们可是大大不及他们。”

“怎么比不上?”

赵当世答道:“军中一应粮草分摊供应、骡马调配,若无何先生他们尽心统筹谋划,只怕早便乱了套;部队整编裁汰、编录名簿,若无何先生他们在纸上一一列出,单凭号签与点数,数千人的规模,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结。故而表面上这些读书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实则攸关我军之存亡。”说到最后,不忘调笑,“周百总你现在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尚可记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后带个几百人,上千人,你不将他们记下来,只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还浑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顶,抬起头,双眼泛光:“原来如此,唉,属下目光短浅,若不是都使提点,岂能明白此中道理。”

赵当世温言道:“你手下人少,难免不觉。侯、徐两位千总现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这话半分不假。徐珲还好,想那侯大贵此前最是厌恶读书人,当众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如今,当上了一营千总,手底下也有了两千来号人,却突然发现,单凭自己以及几个老粗的百总,竟是难以胜任管理工作。不是说他们组织领导能力不够,实在是不通文墨,难以将军务系统化。面对繁多的人员,冗杂的事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赵当世早有准备,前营、中营百总以上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到三名文书,平日里就专门负责辅助千总、百总处理政务。侯大贵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后来,逐渐发现其中好处,这些日子反而半点也离不开那几个柔弱的儒生了。潜移默化下,对待其他读书人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两人又聊一会儿,周文赫心中块垒渐消,正想告退,赵当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这里还有一事。”

周文赫顿步,细听他道:“我方才说的尽是读书人的好处,其实如你所言,这些人私底下的腌臜勾当却也不少。咱们用他,但不可尽信他。”

“然则属下该怎么办?”周文赫没想到赵当世话锋突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当世低声道:“前面堂上自残的刘孝竑你也见着了,这些读书人入我后营,鲜有心甘情愿的,咱们若不时时提防,难保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你派些人,盯紧了后营那几个要紧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点监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显是出于真心,周文赫听出他话中对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欢喜,但想:“都指挥礼遇那些臭老九,为得不过是利用他们,哪比得上对咱们这些老弟兄的信任。”边想,一开始存着的不安与危机感随之灰飞烟灭,神色不动道:“属下明白。”

赵当世目送他远去,转回堂上,看着刘孝竑座椅下还残留的点点血渍,出神无语。

在施州卫所蹉跎二日,接应了辎重队入城,又安顿完上下事宜,赵当世才让侯大贵带领前、左二司继续南下。

原以为施州兵士气已堕,这支先行探路的兵马可以顺利开到施南一带,孰料向南过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极难行走,更兼关堡密布,隐匿于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断骚扰袭击,不分昼夜,侯大贵部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施南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侯大贵在东乡五路安抚司一带迁延三日有余,始终不能逼近施南宣抚司,粮道也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卫所整饬。同时传来徐珲那边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长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户所。

两边皆挫,形势瞬间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