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62反戈(二)(1 / 1)

作品:《蚍蜉传

二人骤然站起,林铭球愕然无措。当是时,朱翊铭负手而立,低沉着脸略带些愠色,微微仰头看向悬于高处的那块“进退自若”牌匾。陈洪范则轻叹数声,摇了摇头。

窗外风雨呼呼,书房内陡变的气氛令林铭球极为尴尬。三人沉默片刻,他随即亦提起衫摆起身,吞吞吐吐问道:“王爷、陈大人,二位这......这是......”

陈洪范舒口气,将神色缓和了些,说道:“林大人,你我相交多年,陈某人素来钦佩大人能谋善断之术及通权达变之才。哪曾想如今事到临头,大人能则能矣,却是有些不近人情。”说着又补一句,“若对付的是陈某,大人秉公执法,陈某心服口服,绝无半点怨言。只是大人以此道对付王爷,或许过了些火候。”

林铭球瞧他说得一本正经,再看朱翊铭那紧绷着的脸,不禁有些紧张,可心底里着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片刻,往前小跨一步,稍稍躬身,颇为恭敬地拱手对朱翊铭道:“下官口讷心愚,适才言语中有对王爷不敬之处,诚心致歉。”

一旁陈洪范抿唇道:“林大人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接着脸色一重,“大人之言语,何止是对王爷一人不敬,怕是要把整个襄藩置于炉火之上。”

林铭球心下一震,茫然问道:“陈大人此言何意?可否明示?”斜眼偷瞟朱翊铭,这位一向以和气待人闻名的王爷的脸上竟是罕见的青红交映。

陈洪范叹气道:“林大人难道忘了那一句‘终究需要传那褚犀地来一趟襄阳’了吗?”

林铭球怔然少许,乃道:“未曾,只是这句话实出自本心,毫无贬毁王爷与襄藩的意思。”

陈洪范连连摇头,先道一声:“林大人差矣。”续道,“林大人这一句看似简短,可顺藤摸瓜下去,可没那么容易。传唤那褚犀地来襄阳自是无误之举,然试想,即便他来了堂前,与赵营的那将当面对质,又有何用处?一如犯人与苦主相对,各执一词、各陈己利罢了,对捋清案情无益。是故,到头来,还是免不得要第三者,即人证出场,方能评判曲直。料想当下襄阳府内外,能承当此案人证的又有何人?无他,襄王世子一人而已。”

林铭球闻听至此,脸已红赧泰半,再听陈洪范言:“以大人之聪颖,当已了然。世子爷非是常人,背后乃是整个襄藩。襄藩亦非小藩,乃是洪熙朝以来的贵藩。自我大明建朝,何曾听说过以一藩之贵与乡野贩夫走卒共辩于明堂之上的事体?若此事成真,恐到头来辱没的不仅仅是襄藩一门,而是我大明整个帝胄。而这一切始作俑者,嘿嘿,则出于林大人你之手。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

“想来往后青史上,也必会留有大人的一笔”这一句话传入林铭球耳中,登时令他如遭雷击。抬眼再看朱翊铭,原本朗润的面庞早煞白大片。他委实想不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会给陈洪范揪出这么大一桩祸害。想当今圣上最重宗室颜面,当初凤阳皇陵被焚,一篇《罪己诏》震惊了天下多少士子,若是因自己一念之差而让宗室趟进不必要的浑水,崇祯龙颜震怒的模样几乎当即浮现在了林铭球的眼前。

陈洪范咳嗽一下,道:“王爷本念及与大人旧日情面,忍气吞声。且先前大人有意让王爷及世子爷去县狱时陈某便出言提醒,可惜大人并未觉察,反而步步紧逼。王爷是以忍无可忍。”说罢,回身对朱翊铭道,“王爷,林大人无心之言,切莫动气了。”

林铭球这下倒是百口莫辩,在他看来,让王爷及世子去县狱和让世子去衙中对峙都绝非他本意,可是此情此景,倒有了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之困,于是想着既辩不清不如不辩,是以再次诚恳对朱翊铭道:“王爷,此事是下官孟浪不周,特向王爷赔罪。”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方是尊荣的王爷,又在自己巡按湖广期间没少塞好处过来,因此该低头时就低头。为了今后的安担,眼前这个亏必须得吃。

直到这时,一直抿嘴不语的朱翊铭的面部肌肉始才抽动

了几下,徐徐道:“我知大人言非有意。大人也不必自责太甚。”

陈洪范适时出来打圆场,劝二人重新坐下,又命仆人续上茶水,闲聊小会儿,气氛复又活络起来。经过方才一劫,林铭球表面轻松,其实谈吐之间已然变得十分小心谨慎。三人谈到后来,话题再度转回到了赵当世与褚犀地身上。

陈洪范问道:“林大人坐断经历颇足,以你之见,除了传人对质之外,还有其他法子将此事办定吗?”

传唤当事人当庭对证是最正常不过的流程,可是林铭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早成了惊弓之鸟,一时半会间哪还有其他办法。想了半晌,期期艾艾道:“这......这倒......还需从长......从长计议......”

陈洪范忽而脸色一凝,沉声道:“不瞒林大人,陈某这里,倒有一个建议。”说着看了看朱翊铭。朱翊铭则面无表情,抚须不语。

林铭球说道:“陈大人但说无妨。”

陈洪范一手执杯,一手轻抚座椅扶手不出话来。

陈洪范瞧他模样,语重心长道:“两者相争,必有胜败。褚犀地胜了,无非个土财主发了笔横财,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而赵营,或许就免不得要再度徙迁。反之,赵营胜了,死无对证,二说不知所终不算减丁,总之两年来,小人虽是时时刻刻一人在家中,却每每要供上五人的丁银。去年典卖了房产田地,总算将拖欠的丁银、丁粮凑齐,可今年除了这草棚和一些米酒,再别无他物了。”边说边抹起了泪。

李延朗有些不忍,转头看向侯大贵却是满不在乎。李延朗道:“丁银本按三等九则征收,可各处州县各自巧立名目,盘剥酷烈。这一项政策本是善举,可到了如今,却也成了吃人的猛兽。”

侯大贵看看那老叟道:“若他年轻个二十岁,老子还将他收了给条生路。现在一副老骨头,早些入土为安也不失个解脱的法儿。”

才说完,草棚对面百步外的雨中,有八九个人自田垄上走来。那老叟见状,呜咽一声,缩进了窝棚里。侯大贵皱皱眉头,呸一口道:“晦气,才到县里就撞上些蚊蝇鼠蟑。”

二人摆正了姿势,等那八九人靠近,却是县中差役打扮。其中一人先不顾那老叟,见侯大贵与李延朗身材健硕,起了疑心,盘问道:“你两个外地人,来县中可有路引?所为何事?”其身后几个差役个个攥紧了手中棍棒,只怕遇上了歹人。

侯、李尚未回应,侧边不妨一人同样是蓑衣笠帽,径直从铺在田地中的草束上走了过来。那人与那几个差役附耳交谈几句,几个差役扫了眼侯、李及窝棚中的老叟,面有不甘。那人又从衣兜里取出些碎银给了,几个差役没再多说话,原路离去。

此时,那汉子转回来与侯大贵、李延朗相见,侯大贵凑近了瞧他脸,才发觉有些面熟。那汉对二人行了个礼,笑着道:“小人邓龙野见过二位大人。”

侯大贵反应过来,道:“原来是你。老子还道是那伙贼怂的头儿到了。”并道,“记得你不久前给老周相中,调进了亲养司,不错,很有些能耐。今日怎么?奉命外差?”

邓龙野点头道:“今日奉主公命,去送一封信。”

侯大贵没多问,赵当世吩咐的事,邓龙野不想说,他也不敢追问。

“那几只水耗子见了你,咋个就都跑了?”

邓龙野闻言,又是笑笑道:“这些人中有个时常去营中走动,负责通传县中的消息。小人是以认得。而此人又与小人此行的收信人有干系,所以小人只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便不敢再阻拦了。”

侯大贵疑问:“哪几个字?”

邓龙野眼神投向那兀自挤于窄小的窝棚、在风雨中咬牙坚持着的老叟,轻轻说道:“襄阳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