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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红梅坡下

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哭累了就躺在冰凉的地上。方梅知见状赶紧擦掉眼泪,过来拉他。而糖儿却较上了劲,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方梅知哭道:“糖儿,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让阿娘省省心。”

糖儿听了这话,总算是慢慢爬起来了。他看着秦雪文,流着眼泪,声音一断一断地叫了句阿爹。

秦雪文让糖儿走近些,又跟站在门口处的秦漾招招手,让他走到跟前来。

秦雪文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希望他们别太难过。人总有一天要死的,只不过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罢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地过。

秦雪文说,他这辈子还有些遗憾,他可能看不到糖儿长大,也看不到阿漾娶妻生子了。他说他还想造新屋呢,还想带阿漾和糖儿去京都看一看呢,可是无常快要带他走了。

秦雪文说,糖儿和阿漾要早点长大,保护好阿娘,守好这个家。

这一晚秦雪文说了很多话。秦漾垂着头听,将干燥的嘴唇咬破了,将拳头捏得紧紧地,就是不敢去看他阿爹的神情。当时泪水就在他发红的眼眶里打转,他呼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身边的糖儿失声痛哭。再隔得久一点,他也怕自己会跟着失声痛哭。

这晚似乎是条分水岭。

糖儿一夜间就长大了。

他逐渐敛起娇纵的性子,不再爱打爱闹,话也渐渐少下来。秦漾帮家里做事时,糖儿会默不作声地过来帮他。

糖儿像是懂得了家中的艰辛,后来再也没要阿娘给他买蜜饯糖糕,再没有挑三拣四地嫌弃饭菜不好。

糖儿怕阿娘伤心,于是在阿娘面前笑,每次回来还是兴高采烈地跟阿娘讲书院的事儿。到了晚上,糖儿还是会抱着被子过来,睡在哥哥的身边。他跟哥哥聊过去,聊阿爹,在深夜里小声地啜泣。

他说他还以为阿爹能活到一百岁呢。

秦雪文病重以后,回家就成了糖儿最大的期盼。糖儿几乎每个月都跟着刘老伯回来,坐在床边跟阿爹说说话,给他讲有趣的事。秦雪文被逗得哈哈大笑。糖儿在秦雪文面前也像朵太阳花,一直笑呵呵的。

他只哭过一次,在他听到秦雪文说“糖儿长大了”的时候。

他想骄傲地跟阿爹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一开口嗓子却发不出声了,金豆子吧嗒吧嗒掉下来。他飞快擦掉眼泪,还对着阿爹笑,边笑边擦眼泪。

他说:“阿爹,要是你以后不在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雪文给他擦眼泪,温柔道:“也不是。以后我会变成院里的花草、夏天的萤火虫或者天上的星星。要是有一天你想阿爹的时候,一阵风吹到了你的脸上,或是天上的星星闪烁了一下,那就是阿爹也在看你。”

糖儿用衣袖擦眼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他问“是真的吗?”

秦雪文笃定地说是真的。

糖儿想了想,阿爹从来都没骗过他,终于露出了笑颜。

……

入夏后蚊子多,尽管秦雪文让秦漾将纱帐都挂上了,蚊子还是钻进屋子里嗡嗡嗡地吵个不停。

方梅知常常在夜半来敲秦漾的屋门,让他帮着打他们屋里的蚊子。这一来一去的,一家子都睡不好觉了。

于是夏日午后,秦雪文总是要睡个午觉。秦漾等他醒了,就给他送去一碗馄饨,再将窗打开,让风吹进屋子里。

有日秦漾坐在屋里的藤椅上,等着阿爹吃完,他拿碗去洗。

那碗馄饨有点烫,秦雪文先放到了一旁,等它凉一凉。他揉着额角,笑着说自己睡得太久了,头还有些晕胀胀的。

秦雪文咳嗽了几声,笑着对秦漾说自己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多年以前他还在京都意清馆的时候。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爹养不过一家子,就听了别人的话,想把他卖去这个京都名气极盛的象姑馆。

他爹当时哄他,说是带他去京都玩的,给他买了蜜枣和一串冰糖葫芦,扭头却将他丢在了馆里。

他孤身在京都,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很害怕。刚去意清馆时,他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最初他想着要逃出去,每回都被高壮的仆人抓回来毒打一顿。后来时日久了,他也渐渐死心认命了。

在意清馆里是要学琴艺和诗书的。他手笨脑子笨,总也记不住琴谱,也背不好诗篇,所以常常被馆里的嬷嬷抽打。除此之外,他还要伺候一个脾气刁钻古怪的公子,杂苦事稍做得不好就要被责罚。日子过得很艰苦。

他长到十五岁时,他侍奉的公子病了。嬷嬷们合计着要他去陪一位大官。

达官显贵大多有特殊的癖好,他眼见过公子身上的疤痕。他当即惊慌了,死活不肯去。嬷嬷软硬兼施,边劝慰他,边让仆人将他往楼上拖。他不肯去,哭号嘶喊着,还在做垂死挣扎。

仆人紧紧锢住他的手臂,倒将他往楼梯上拽。他被拽到了木楼梯中间,死死抱着栏杆不肯放手。他哭得昏天暗地,被逼急了差点一头撞死在栏杆上。

他哭得泪眼模糊的,什么都看不见,边上是一片噪杂之声,旁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刚从楼上下来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哭了?”

嬷嬷谄笑着回道:“他不听话,不肯去见个大人。”

那人听罢就笑道:“这么勉强还是不去见了吧。他哭得这么伤心,我带他上去洗把脸。”

那道声音太过温柔。所以当汪晴远过来牵他的手时,他乖乖地抹着眼泪跟汪晴远上楼去了。

19白月

汪晴远把秦雪文带去了二楼的雅间,让他坐在床榻上,自个儿让人打了壶热水上来。汪晴远在水盆里揉搓过手巾,拧得半干,然后走到秦雪文身边。

秦雪文的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泪水,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汪晴远弯身给他擦脸,望着他红肿的眼睛轻笑道:“哪儿来的小花猫,可怜见了。”

汪晴远当时就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温润的眉峰和眼睛延了点凛意。那天他穿的是云龙纹的金丝华裳。秦雪文不好意思对上他的眼睛,垂下目光时见到他攥着手巾的手上还戴着枚红翡翠金戒。这是个贵人。

汪晴远人很文雅,爱笑。说话的时候神情和话语都很温柔。秦雪文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了戒备。

他问秦雪文叫什么名。秦雪文如实说了。

他有些意外,笑着说还以为意清馆会给他取个媚俗的名的,譬如什么“夙兰”“秋露”“紫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