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是非功过(1 / 1)

作品:《锦衣扬明

其中一员大臣闻言上前一步,语声哽咽道“大明中兴不远,盛世在前,只差一步而已,正待沈公领着我等再为社稷奋图十年,为百姓多造福祉,怎料得朝堂剧变,十数年创就的中兴伟业功亏一篑,朝中奸佞当权,眼看国将不国,沈公怎忍抛下这盛世基业,怎忍抛下我等社稷忠臣独去耶”

沈丰仰天索然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也,势也,陛下登基五载,已经非老夫不愿报效君上,而是天子已嫌我们老迈不堪驱使,不如归去,也好过被奸佞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一直默不出声的沈丰冷冷瞟了一眼默不出声的商辂,忽然冷笑道“我等虽已被天子灰溜溜地赶出了朝堂,总好过某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家伙却不知气节为何物,明明天子已不喜我们,此时不识趣离去,反而厚着脸皮恋栈贪权,死活不肯退下,为了这点权力连脸皮都不要了么”

送行的众官员呆滞不语,却无一人搭腔,众人纷纷朝神情淡然的商辂瞧去。

沈丰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了,这话分明是冲着没有上辞呈的文渊阁大学士商辂而去的。

大明内阁三大学士作为百官之首,一向同朝廷士大夫同为一体,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然而在最后的关头,这么多官员被辞退了,内阁却没有任何表示,这些士大夫终于对内阁产生了不小的怨恚之意。

内阁与大臣互相扶持了一辈子,在这场风雨过后,内阁与朝堂官员之间终究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商辂神色平静,听了沈丰的话不恼也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捋着长长的胡须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句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已将商辂全部想说的话包含其中。

沈丰闻言一怔,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不仅仅是怨恚愤恨,更多了几分伤感和怀疑。

沉默片刻,沈丰长长一叹“商大人莫怪老夫出口伤人,实在是心中有许多愤意,但愿你是为了大明的社稷而留在朝堂忍辱负重,而不是贪图权势。”

商辂坦然一笑道“老夫是忠是奸,数年之后可见分晓,你们身子都还硬朗,几年之内死不了,待商某闲暇之时,先寻去你们家乡,与你们共谋一醉”

沈丰终于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好,我等埋好上等的花雕,数年后等你来。”

送行至此,天色已不早了,沈丰等落马大臣向诸同僚拱手作别,然后回头目注着京师方向,一众人眼中含泪,忽然携手同时面朝京师重重跪拜下去。

沈丰语声哽咽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陛下陛下啊这煌煌大明盛世,是先帝和老臣等人花了近十几年的精血创就,陛下,求你珍惜,求你善待”

说话间,老臣已然泣不成声,身旁送行的官员们纷纷恻然心恸,哀伤不已。

朝皇宫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被贬大臣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朝众官员团团作揖,并朝商辂投去深深的一瞥之后,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内心当中都有一个深深的疑问,这如今的内阁,还是当初的那个为涉及着想的内阁么

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官员们小心地瞧了商辂一眼,打过招呼后各自散去。

商辂呆呆地注视着官道的尽头,一直平静淡然的脸庞,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是非功过,今人有何资格评说百年之后,世间终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我商辂岂是贪恋权势,恋栈不去之辈你们太小瞧我了我只为了保住咱们这么年的心血啊你们太小瞧我了”

四下无人,商辂终于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倾泄而出,连日来饱受朝堂大臣背地责骂攻讦的他,终于忍不住为自己分辩了一句,一旁的王恕安慰道,“大人,咱们回去罢,是非终有人分辨的。”

官道旁的幽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商公高风亮节,或许旁人不懂,下官却是懂的,商公,你受委屈了。”

商辂一怔,扭头喝道“是谁”

林子里,杨明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缓缓出现在他面前。杨明走出林子时脚步放得很慢,很轻,一边走一边微笑注视着商辂,身后的密林深处,十余名带刀的侍卫身影若隐若现。

商辂脸上仍挂着泪痕,见杨明走近,略显尴尬的使劲擦了一把,然后捋着胡须,努力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来。

众人已经离去,如今商辂的身边只有刑部侍郎王恕和兵部侍郎马文升。

“杨明,你何时来的刚才为何没见你”

杨明指了指身后幽幽密密的林子,笑道“刚才下官藏在林子里,一直看着你们话别呢。”

“既然来了为何不当面跟沈公道声别,好歹如今也是执掌锦衣卫精锐的镇抚了,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成何体统”商辂不悦地瞪着他,责备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也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溺爱,好像把杨明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杨明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是下官鬼鬼祟祟,实在是如今我的名声已臭满了大街,我若出来,沈公一定会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下官脸皮太薄,没有主动把脑袋伸过去挨骂的爱好。”

商辂楞了一下,哈哈大笑“你脸皮薄杨明,做人谦虚一点没什么不好,可谦虚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就不对了,从你进京开始,坑东厂,坑大臣,甚至如今连老夫都被你牵连了,坑完面不改色把罪责往旁人身上一推,你一脸无辜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觉得你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吗”

杨明笑了笑,转身注视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沈丰等人的马车已没了踪影,官道上商贾走卒来往不绝,满怀希望或失望地继续着他们的旅程,景泰年间的一众弘股之臣,也终于彻底地告别了大明的历史舞台,从此分道扬镳,黯然退场。

商辂的神情变得怅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一生爱惜羽毛,奈何数十年的老友竟不懂我,人生知己数十年,最后这一关口终究过不去可惜,可叹啊。”

杨明微笑道“世人皆醉,商公独醒,独醒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商辂上下扫视着杨明,笑道“谁说老夫独醒这不有你们陪着吗刑部侍郎王大人,兵部侍郎马文升,你们都是后起之秀,江山以后还要你们撑起来啊,还有子言,从你进京开始,老夫便没有停止过关注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远在万里之外就闻名京师。初进京师,竟敢独捋东厂厂公的虎须,从那时起老夫便知你不是盏省油的灯”

一桩桩一件件事迹商辂细细数来,听得杨明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老头儿还真没说假话,果然时刻关注着他,而且从不动声色,可以肯定,引当朝大学士如此关注,绝不是因为爱上了他

商辂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商辂,道“好事做了,恶事也做了,善名扬了,恶名也扬了,正与邪,得与失,子言,你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取舍的”

杨明想了想,道“但凭本心而已,我只是一个从会稽乡下走出来的穷酸小子,一路走来坎坷不断,麻烦不断,为了生存,我已顾不得什么正与邪,善与恶,只想在这纷乱的世上活下去,保护好我的妻子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让她们活得更好,人生更丰富,而我”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杨明呼出一口胸中浊气,道“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能力去改变一些什么,当然,只是尽力而已,商公也是有家的人,应该知道,一个有了家有了羁绊的男人,肯定不会为了所谓的梦想理想去拼命的,只尽一份心力而已,能成固然可喜,不能成则果断退避,绝不再试,因为我如今每历一次风险,都如同将我全家人的性押上了赌桌,我输得起自己的命,却输不起妻子家人的命”

“所以,我愿意顺应世道情势,变换出不同的嘴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想这个东西太虚无,如果它与我的妻子家人的性命或幸福产生了冲突,我将毫不犹豫地抛弃理想,为了她们,我甚至可以不要气节,不要名声,我愿与魔鬼联手,也愿在权贵面前低头,纵然万夫所指,万世唾骂,只要妻子家人能把我当人,把我当成一个好人,这一辈子便算没有白活。”

商辂,王恕,马文升静静听着杨明这番难得听到的心里话,不由怔怔呆了许久。

忠耶奸耶

朝堂上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处处标榜君子之道,实则几人能称得上君子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转过身干的事尽是男盗女娼,相比之下,眼前这位年轻人无疑坦率得多,诚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