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013章 开始和结束的地方(1 / 1)

作品:《秦吏

“吴广,你可知前方是何处?”

战后第三天,天蒙蒙亮时,秋雨还是在下,行军中,黑夫也没有躲在厚实的车子里,而是简单正是这几个大泽乡本地人,提供了楚军的去向。

灌婴禀报:“昨日黎明时分,楚军溃败至此,迷失道,问邑中人,邑中一农妇绐曰‘左’。楚军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吾等追及之,于泽外四面,围之三重!别说是人,一只硕鼠,也跑不出去!”

“是谁给楚军指了错的路?”黑夫问道。

众人拜在黑夫面前,讷讷不敢言,倒是一个怀抱三四岁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左脸颊有通红的疤,大概是小时候被烫到的,再看其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曾次不齐,小时候多半没过什么好日子。

这也许,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们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时间隔得久,那时候她又小,似乎没将眼前这黑脸“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脸小秦吏联系在一块。

“楚将军问路,是我给他们指了大泽的方向,说成了小路,这才将他们陷在里边。”

女子紧紧抱着娃儿,对“出卖”同胞丝毫没有愧疚,问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词。

“半年前,彼辈抓走了我夫,说是要抵抗秦军,去当楚兵。”

“汝夫可归?”

“同乡让行商带话回来,说是死了。”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可能,是与吾等作战时死的。”黑夫说道。

女子却很固执:“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谁杀了,我只知谁抓走了他,然后再也未回来过!”

她又骂道:“自从彼辈起兵以来,本乡就没落得好,赋税徭役,比过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没好好种,眼看就要收割,几千人跑来一踩,全没了!”

可见楚军,即便是在楚地,其实也没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她难过得蹲了下来,抱着孩子痛哭,大泽乡的邑人也苦着脸,邑北的稻谷全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至于开过的是秦军还是楚军,区别其实也不大。

“汝等诱敌有功,秋冬的粮食,来年的种子,都会由新的泗水郡府发放。”

黑夫让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记下此事,未来的泗水郡府,将以丰沛人士为主建立,这群人历史上撑起了初汉朝堂,撑一个郡府,应该没问题吧。

“再下军令!从今以后,凡我军所过楚地郡县乡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几株粟稻,就笞几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说归说,到时候黑夫可不想割发代屁股……

不提大泽乡人欣喜道谢,黑夫起身来到里闾外,却见雨水渐渐变小,他不由嗟叹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门,外面是雨后晴朗的阳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这一次,哀郢思念故国的哭声,也许,不会在这个乡邑响起了罢?”

……

离开大泽乡继续向南,大概十里开外,便抵达了楚军陷入的泽外。

此泽广数十里,大泽乡因此命名,泽中有干旱的陆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会被水包围,泥泞不堪,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大军一旦进入,除非自然水干,否则绝难脱身!

自此往南仅三四十里,便是项燕战死的蕲南……

十六年前,黑夫听说自己来到的是大泽乡时,只觉得,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还是仇视的爷孙俩,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这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们跟着秦始皇帝的旗帜,挥师南下,灭了她的肉体,但她的魂儿,依然在。”

存续在“亡秦必楚”的预言和幻想里。

蔓延在贵族士人们念念不忘的八百载辉煌里……

“是仇恨、不甘、侥幸、煽动,加上苛政、厚敛、重役,种种因素,支撑着楚人复辟,与吾等苦战至今。”

黑夫承认楚人反抗有一定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在第一次屠城后,早就荡然无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专制铁拳!

统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败。

“现在,我要连这最后的魂儿,也一起灭了!”

黑夫不灭五国之书,唯独要绝楚国之史!民间的衣冠、风俗、言语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迹,却必须毁灭殆尽!《梼杌》、《鸡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图书馆的阿房宫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后,后世学者研究外,其余统统都得查抄焚毁!

他保留了韩、魏的豪杰势力,让他们继续做县令,最大限度保证和平解放。却定要将楚国的大贵族们,一一剿灭殆尽!昭、景、屈、项,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一个子孙能苟全于世!

该宽容的地方一定要宽容。

该狠心的时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恶必尽!

雨已经停了,但泽中水泊仍在,秦军的将尉们在商议,是长期围困,还是冲进去剿灭仅存的楚军。

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尉阳也来拜见,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儿,问他已经有几个儿子了?又像当年在安陆家中时一样,对他道:

“吾侄啊,为我唱首歌罢。”

“什么歌?”

尉阳倒是一愣,过去仲父富贵归乡,常让他和妹妹站在庭院里,相和而歌,他则打着节拍,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要弄出些声响,好让大母高兴。

“哀伤的歌,葬歌。”

黑夫看着被团团包围的大泽中,升起的几柱炊烟,仿佛是野地下葬前点燃的香火。

“吾等家乡南郡的歌。”

“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