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上剩下的十元钱也被我取出来买了食盐，手中没有一分钱的流转资金，无奈我挖起了山药。山谷里有野生柴胡和秦艽，柴胡一斤十五元，秦艽一斤二十元。

一天早晨，我喂鸡时，发现十一个鸡不停地在喝水，目光呆滞，我想可能夏天来了，它们渴，就添加了水量，任鸡喝足，可第二天早晨起来，这十一个鸡全部死了。我骑着自行车捎着柴胡和秦艽去乡街道收购点卖了它们，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有了四百六十六元钱。

乡兽医站占地二亩半，五间砖木结构房里住着一位戴眼镜的兽医，他消瘦的脸，高个子，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穿着蓝裤子，五十多岁。

“叔叔，我昨天发现，我养的鸡不停地喝水，粪便有白色，今天早晨死了十一个，家里还有一百五十二只，我想请你给我那些鸡，给点药。”我对兽医说。

“这个情况，一定是得了鸡瘟，是没有办法看的，最好的办法是把病鸡隔离出来。”

“叔叔，有没有预防的药，我买点。”

“你把这个药拿回去，每个鸡喂两颗，一日三次。”他递给了我十袋鸡药，名字叫“死不了”，主治鸡拉稀、咳嗽、咽喉肿痛、鸡流感、鸡瘟。看上面说明，这个药是万能的，反正鸡得的啥病都能治好，死不了，我正需要这样的药。我也不知道鸡得的啥病，药是万能的，吃了这个药，就死不了，正合我意。

“叔叔，多少钱？”

“一共二百元钱，记得给每个鸡都喂上，不管有病没有病，有病的可以治疗病，没有病的可以预防病。”

“谢谢，叔。”我给了钱，拿着鸡药，去商店买了一瓶醋，就急急忙忙往回赶。

“云，这些鸡晓咋呢，又死了三十个。”做饭的妈妈看见我回来，对我说。

我把死鸡装进到两个一次性袋子里，放到独轮车上，推到山谷里的深坑旁，把两袋子死鸡倒进了深坑。回到家的我，在院边另一头的空地上用树枝圈了另一个鸡圈。凡是低头闭着眼睛的，不停喝水的，我都放进了新鸡圈，当然在放到新鸡圈前，我会给每个鸡喂两颗“死不了”。活蹦乱跳的鸡，我圈在了原来的鸡圈，给每一个鸡喂了两颗“死不了”。我数了三遍，最终确定，好鸡九十二只，病鸡三十只。第二天，病鸡死了十九个，好鸡死了十个。第三天，病鸡全部死了，好鸡死了十五个。我天天给鸡喂“死不了”，天天用独轮车往深坑倒死鸡。可再不能死了，我骑着自行车到了兽医站。

“你那个药咋不起作用，五十五个鸡又死了，是不是假着呢？”我粗声粗气地说。

“小伙子，我看你门牙都齐着呢，咋说话一点责任都不负？你凭什么说我那个药假着？”

“如果没有假着，咋连好鸡，病鸡都死。”

“医院天天有打针的输液的，不是也天天死人吗？你难道就能推定医院的药也假着？”

“叔叔呀，刚才是我的过错，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想想办法呀，我就指望着这些鸡脱贫呢，真的死不起呀，我的好叔叔。”

“死就死了，牛和羊照样死着。不要啰嗦了，鸡得了鸡瘟，谁也没办法。”

“叔叔呀叔叔，你去给我看看呀，说不上还有办法的。”

“全乡政府就我一个兽医，我是为全乡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你一个服务的，我随你走了，其他人来怎么办？你家鸡有病，我随你去，张三家狗有病了咋办？王麻子家驴有病了咋办？”

“既然如此，还有八袋子鸡药，我退了去，反正吃上照样死。”

“小伙子，你看看你这个德行，你见过尿了尿，还用手捧上来的吗？”

“不是的，叔叔，我家贫穷，你看能不能退了。”

“贫穷就是理由吗？别人也长着两个眼睛一双手，日子咋能过好呢？我看你也没盲着也没有残着，你贫穷给谁说呢！”

第十天，所有的鸡全部死了，家里原有的下蛋鸡叫鸣鸡也跟着一起死了，我的电视机梦和摩托车梦也一起死了。

我也长着两个眼睛一双手，我没有盲着也没有残着，我咋就如此贫穷？霞是对的，我应该出去打工，如果出去打工，我现在最少也能攒二万元，可现在我只有二百五十九元了，这就是全家的家当。以前家里的十个母鸡一个月最少也下二百个鸡蛋，这些鸡蛋出售了还可以开销日常花费，可现在它们也死了。如果我出去打工，我的爸爸一百六十斤的体重，我走了妈妈给爸爸咋翻身，万一他……哎。可我留下，能干什么？

小麦低着头，沉甸甸的麦穗，预告着丰收的到来。我和妈妈拿着镰刀匍匐着花了十一天时间收割完了小麦。外出打工的人们，急急忙忙回来，背着人工收割机收完了小麦，开着三轮车打碾了小麦，不到五天小麦颗粒全部归仓。而我花了十一天和妈妈一起收完了小麦，花了三天时间，套着毛驴把小麦从地里拉回到了场里，花了五天时间套着毛驴拉着石头辊子把小麦打碾了。当你贫穷时，做同样的一件事情，你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这就是贫穷的代价。

山杏挂满了枝头，绿色的挂在树枝上微笑，黄色的离开了树枝，欢蹦乱跳地降落到了乱草丛中。

“云，今年杏子繁，咱们两个要好好拾，拾回去晚上捏。”妈妈一边在乱草丛中拾着杏子，一边对在另一个树下拾杏子的我说。杏子分杏皮和杏胡两部分，通过手把杏皮从杏胡上面捏下来，撒在土院或者荒草上晒干，就变成了杏干。白天我和妈妈拾杏子，晚上捏杏子到凌晨两点，合衣服睡三个小时后，便匆匆起床，重新开始了拾杏子。忙忙碌碌了一个月，杏干杏胡终于变成了两千一百五十元钱。

妈妈高兴地对我说：“云，咱们这下终于有钱了。你明天去给咱们买一袋大米、三袋食盐、一袋小苏打，留二百块钱以后零花，其他的钱买点尿素和磷肥，噢，再买一百斤小麦种子，马上能种小麦了，得提起准备，明天王成开三轮车去乡政府，你顺便跟着把上面的东西给咱们买回来。”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金秋九月悄悄地来临了。

“各位农民朋友们：

县委县政府决定在全县大力发展养羊产业，推动全县经济大发展。我乡要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大力发展养羊产业。养啥羊呢？山东绵羊。为啥要养山东绵羊，而不养本地绵羊呢？第一，山东绵羊比本地绵羊个头大，发育快，出肉率高；第二，山东绵羊产崽多，一胎可以产崽四到五个，而本地绵羊一般只产崽二个。去年以来，绵羊价翻了一番，本地的一个好母羊一千块钱以上，公羊在两千左右。如果家家户户养二十只绵羊，一个公羊十九个母羊，按照两年下三胎计算，一胎按两个羊羔计算，两年可以产一百一十四个羊羔，每个羊羔按照一千元计算，两年可以收入十一万四千元，一年就是五万七千元。上面我给大家算的是养本地绵羊的收入，大家如果养山东绵羊，就会多产崽一倍，那就一年可以收入十一万四千元。

今天来乡上参加会议的都是我乡的贫困户。根据县委县政府的安排，为了早日让大家脱贫，给你们每户发放贴息贷款五万元，三年期限。三年内，贷款利息由政府出，到期后，本金由你们归还。给大家发放贷款的目的，就是养山东绵羊，每家养十九只母羊一只公羊。每个村，推选三名代表，随乡政府工作人员前去山东羊场选羊，羊选好后，由乡政府统一调运到村部，羊到村部后，你们到村部抓阄选羊，每个羊都有对应的号，选中那个号的羊，那个羊就是你的。会后，大家去乡信用社完善贷款业务，贷出来的五万元统一交给乡政府会计，由会计替大家统一保管。

各位农民朋友们，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非贫困户是不给贴息贷款的，他们想养山东绵羊，自己想办法掏钱去。考虑到大家都很贫穷，县委县政府在财力非常紧张的情况下，给大家贴息贷款养羊，只有一个目的，希望大家脱贫致富。最后我真诚的祝愿大家早日走出贫困。”

乡政府召开了全乡贫困户大会，我作为贫困户参加了这次会议，乡党高官沈学卦发表了上面的讲话。

“本地绵羊好好的，养啥山东绵羊，回来水草不服怎么办？”

“还不是他们想弄钱了，变个花样弄钱。”

“政策就是好，我早都想养羊，愁的没有钱，去信用社贷款，要担保人，谁愿意给咱们这些穷人担保呢，这次好，有政府担保就不用愁了。”

“太好了，养两年羊，摩托车也有了，三轮车也有了。”

“我准备不打工去了，回家养羊。”

参加会议的贫困户议论纷纷，各自发表着各自的意见。

“静一静，农民朋友们，上面乡党高官沈书记已经给大家讲的非常清楚了，我希望大家一定要抓住机遇。下面大家有什么意见的，现在提出来。”乡长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台下的贫困户。

“我说一点，陈乡长，羊拉回来死了咋办？”一位带着鸭舌帽的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咋能死呢，你也太考虑多了。我们是为了让大家脱贫致富的，咋会给你们拉死羊。”乡长微笑着解释着。

“我的意思你可能没听懂，我是说，山东离我们这里几千里路，气候不同，还有养羊的方式也不同。我们这里纯草料喂羊，而那些羊场都拿饲料喂，都给羊喂过添加剂，这些饲料和添加剂喂大的羊，到时候就要出售，不出售就会死或者停止发育。”

“你不要胡乱说，这都是县委县政府派人考察了的。你蹲在家里，没有去山东羊场，咋知道他们的羊是饲料和添加剂喂大的。”乡长脸上没有了微笑。

“我不拉山东绵羊，把五万块钱，给我，我养本地绵羊。”一个小伙子大声说着。

“那是不行的，你们去完善贷款业务，钱到时候信用社会统一汇到乡政府账号上。啥都要有组织性，你们能买，早都发家了，不可能现在还是贫困户。”乡长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冷冷地丢下了一句，“今天的会就到这里，散会。”

自从鸡死光以后，我思来想去，准备养羊，可几次去信用社，放贷员给我说着同样的话。

“你有担保人吗？”

“没有。”

“你有可以抵押的不动产吗，比如城里有房。”

“没有，我家里只有三个破窑洞。”

“那不算，现在农村宅基地不能抵押。”

“可我的确需要钱呀，我想养羊。”

“我这里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如果没有担保人和抵押物，请回，不要耽误我办业务。”

这次可好，有政府担保，还贴息，我终于可以养羊了。我小跑着，第一个去完善了贷款业务。

两周后，山东绵羊拉到了村部，通过抓阄，我把属于我的二十个山东绵羊赶回到了羊圈。我高兴地想起了乡党高官在大会上的讲话，那笔经济账一直鼓励着我，这二十只羊一年毛收入十一万四千元，山里有的是地，草料不成问题，人工，我一个就够了。那这些钱就是纯收入了。想起这笔账，我就高兴地睡不着。可毁灭性的灾难在我的高兴中再一次降临。

山东绵羊，不吃草，喝了水，就拉稀。我们这些养山东绵羊的，买空了兽医站的止泻药。羊终于不拉稀了，可不吃草，四五天以后，可能实在饿了，终于吃开了草，但吃的很少。一个月后，家家户户肥胖胖的山东绵羊个个廋骨嶙峋。我们都是贫困户呀，我们一次次找那个戴眼镜的兽医，找他想办法，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羊开始出现了死亡，一个两个，数目一天天在增加。我们这些贫困户，终于坐不住了，找到了乡党高官，乡党高官给我们联系到了县兽医站兽医员。通过对山东绵羊抽血化验，最终得出结论，羊得了布病。一只只山东绵羊被装上三轮车，一个村一个集中填埋点，死了的，没死的，一起被活埋，山东绵羊发出一阵阵惨叫声。全县成了疫区，北到银川，南到陕西，到处设着关卡，拦截从我县运来的活羊。一千多块钱的本地山羯羊和绵羊价格出现了暴跌，跌到了三百块钱以下。山东绵羊还没有来的时候，本地羊一千多还是抢手货，现在一百元也无人问津。我县历来是一个半农半牧区，家家户户以种庄稼填饱肚子，以养羊收入作为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些年来，尽管青壮年外出打工，但留在家里的人主要靠养羊，家家户户平均养羊二十只左右，山东绵羊给全县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给我们给个说法，我们本来贫穷，这下好了，欠了五万元，我们那里钱还呀。”

“都是你们出的馊主意，叫我们养山东绵羊，我们不贷款，包村干部三番五次上门催，说那山东绵羊多好多好，这下好了，全埋了。”

全县几千户贫困户有的坐在乡政府大院，有的坐在县政府大院，嚷着吵着要个说法。

“大家都回去，这件事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工作有失误，县委县政府决定给每个母绵羊补助一千块，公羊补助二千块，合计起来，每家每户补助二万一千元，剩下的贷款自己想办法还。”

“大家都回去吧，县政府财力紧张，都理解理解。”

“布病，也是突如其来的，羊往回拉的时候，是过了检验台的。大家都理解理解，政府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才如此做的。”

县乡工作人员，穿梭在人群里，劝说着坐在大院里的贫困户。贫困户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家，我的脱贫梦，再一次破灭。养鸡，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养羊，我欠下了二万九千元银行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