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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千春隔流水

第五十三章

木老太太什么时候离开石室的,赵钰在黑暗中已经记不清楚时间,他在地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唤道:“肥遗。”

肥遗从赵钰的衣服里钻了出来,它的羽毛也被冷水打湿了,黏糊糊地纠结在一起,有些飞不起来,它跳到赵钰的腿上,在黑暗中仰起脑袋,小声说道:“赵大钰,你现在是不是非常难过?”

赵钰摸摸它的脑袋,笑得有些无奈,“是挺难过的。”

肥遗歪了歪脑袋,“是为了丁师父吗?还是为了木苒小姐?”

赵钰苦笑道:“都有。”

肥遗也叹了口长气,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天狗不见了。”赵钰忽然说道。

“天狗很聪明的,”肥遗说道:“它一定是发现苗头不对,就从石门那边原路溜走了。”

“他在外头也好,”赵钰笑道:“咱们总不至于孤立无援。”

肥遗忐忑道:“可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大钰啊,我心里一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可怎么办啊?”

赵钰闭上眼,喃喃道:“别急……我知道我自己是谁……”

肥遗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追问道:“你说什么?”

赵钰却没有回答它,他靠在墙上,双目紧闭,不再出声。

山坡下真正成了百兽尸海,木苒冷冷地看着身旁高高坐在龙马上的季芳,心绪复杂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谛听的兽群已经抵挡不住季芳的攻击,纷纷败下阵来,就连谛听本身,也被两棵大树围住,虬劲有力的枝条狠狠一抽,几乎将谛听抽过身去。

谛听的身上现出斑斑血痕,它狼狈不堪地歪倒在地,一直瞪向季芳的眼忽然转向木苒。

木苒骤然间与它对视,心里咯噔一下,感受到了诡异的异感。

那只谛听匍匐在地,忽然哀嚎道:“木苒救我!”

木苒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向山坡下气息奄奄的谛听。

谛听垂死挣扎般吼叫道:“木苒!木苒救我!我助你至此,何至于见死不救!”

周围的族人纷纷看向木苒,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从季芳和木苒相继回到村子却又被关在族长后院开始,关于族里出现了叛徒的传言甚嚣尘上,所有人都在怀疑,所有人也都不敢怀疑。

这种疑虑和恐惧像毒药般侵蚀着每个族人本就紧绷着的心,大家都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没有谁是真正的叛徒,兆族永远都是一条心的兆族。

而如今,垂死的敌人临终前竟然唤着木苒的名字,这无疑是在众多兆族人的心口上扎进一把最锋利的匕首。

木苒惊疑不定地望着山坡下的谛听,“我根本不认识你!”

谛听仰起头,声音痛苦而绝望,“你忘了我可以,你怎么能忘记朱厌呢?当年在山上帮助你杀死你大哥大嫂的朱厌啊!”

哗啦,站立在山坡上的兆族人集体后退一步,远离木苒。

木苒忽然想明白了一切,她抬起头,看向身旁高高坐在龙马上的季芳,冷笑道:“好一个栽赃陷害,辛辛苦苦把木潸和小煜调走,为的就是这一刻吗?”

季芳微微笑,“木苒,我早劝过你弃暗投明,是你执迷不悟。”

木苒闭上眼,片刻后再次睁开眼,她笑道:“季芳,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季芳对着山坡下轻挥衣袖,那只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做戏而出场的谛听在树人的重压下一命呜呼。

到死也是决绝而冷酷地遥望木苒。

“走吧。”季芳调转龙马头,对身后的众多族人淡淡说道:“把叛徒木苒带回族里。”

木苒的双手被绑在身后,绳子勒得过紧,她曾经受过伤的右臂没一会儿便僵硬到麻木,她跪在村子中心的广场上,肩膀被两个男人重重压着,她静静地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族人。

男女老少,都是她熟悉的族人,却都用一种极端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木苒苦笑,季芳的手段虽然拙劣,却实在再有效不过。

忽然,人群从外围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木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在最前头,在她身后,季芳坐在轮椅上,白衣长裙,黑发捶胸,恬静地像位仙子。

木老太太走近木苒,她垂首看她,平静地问了声,“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木苒抬起头,刚想解释什么,视线对上木老太太的双眼时,她忽然明白过来,事变发生前,木老太太送她出门时问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木苒,你会恨奶奶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木苒震惊万分地看向木老太太,嗫嚅道:“奶奶……您……”

木老太太将一只手压在木苒头顶,一句话也没有说,却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木苒看向木老太太,再看向周围围拢的族人,对这些往日异常熟悉的脸,突然之间便觉得陌生起来。

陌生得好似从未相见。

和木苒他们一起驻守东山门的一位族人跳出来,对木老太太说道:“族长,我们亲耳听到谛听在临死前向木苒求救,还说十几年前,前任族长的死也是她一手促成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嗡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为什么木苒会是叛徒,山外的那些凶兽都是她引过来的吗?”

“这孩子小时候就无视族规离家出走,她本来就不是在我们族里长大的,她的心思谁能知道?”

“听说她小时候爱慕着她的养兄呢。”

“难道是由爱生恨所以伙同凶兽杀了他们夫妻吗?”

“先不说这心思,小小年纪就能想到那样的计谋,真是可怕。”

“木潸不是她养大的吗?”

“那孩子也不知情吧?知情的话能容得下她?”

“听说了吗?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个男人也杀了我们的人。”

“谁?他杀了谁?”

“是丁师父啊!到现在都没有人敢告诉木潸!”

“天哪!这些无耻的外族人!为什么要让他们接近我们的村子!”

季芳从木老太太身后转着轮椅出来,木质轮椅转动的时候会发出咕噜咕噜的转轴声音,这声音就像胶水,沉默缓重地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广场的所有族人纷纷看向季芳。

季芳整了整裙子,微微颔首,笑道:“大家可否听我一句。”

她顿了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满意地笑了,“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感到疑惑,兆族从未亏待于木苒,为何今日她要背弃我们所有人,将我们全族所有人的性命陷于危难。”

人群中不断有人点头附和。

木苒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因倔强而显得不屈。

季芳继续说道:“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和木苒相处的时间最久,很多人都已经听说过了,因为没有证据,我们又相互指控,因此我们俩从回村之日起就被关了起来,失去自由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兆族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们是兆族人,是神之后裔,自然赋予我们代天受过的使命,却又任凭我们被人类围剿,被兽类攻击!为什么?我们并无过错!我们的身体甚至不容许我们杀生,可我们却在千百年间不断重复被杀被吃的命运,这是谁的错?”

“人类不断地繁衍生殖占领自然资源,而我们呢?我们在一次次的自然灾害中家破人亡,又在一次次的人为灾难中妻离子散,我们名义上是高贵的神子,实际上却连最肮脏的鼠蚁都不如,我们的妇女辛辛苦苦生下一个孩子,在外头,却可能同时有三个成年人正在死去,如果你们愿意睁开你们的眼认认真真看待这个世界,”季芳的语调很平缓,她不是一个会大声说话的人,但是她说出口的每个字每句话却都重重击打在兆族人的心中,“你们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兆族人根本没有活过,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死亡!”

“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吧,老人妇女和孩子,男人们的白骨早已化为尘土,我们不求富贵名利,我们只求温饱与平安,我们像群丧家犬般瑟缩在深山老林里,日夜祈祷着不要被人发现,可有什么用呢?总有一天,我们的最后一个孩子也会死去,她的尸体无人可埋,于是会有成群结队的野兽为了争夺她的一块头皮而惨烈厮杀,这就是我们生存了千百年后所得到的结局吗?”季芳淡然笑问所有人,“是你们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在沉默,年轻人们握紧拳头,老人们唉声叹气,孩子们睁着懵懂天真的眼,不安地看向这个世界。

季芳笑了笑,忽然问道:“为什么我们之中会产生所谓的叛徒呢?”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她。

“其实我们之中根本不存在叛徒,只存在想活下去,不想活下去,想怎么活和想怎么死的区别而已,想活下去的人会睁开眼睛去看到真实的残酷的世界,不想活下去的人已经得偿所愿,想要向敌人屈服而活还是屈服而死?亦或是战胜敌人而活和杀死敌人而死?”季芳摇摇头,微笑道:“我们之中没有叛徒,只是选择的结果不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谢谢你们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