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67章 人终有别(1 / 1)

作品:《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题记:云满霜,雪漫霜。身向玄冥畔阴阳, 东西各一涯。天苍芎, 地幽幽,道别永劫堕迷津,又谁与伤嗟。

两个人坐在黑账中, 那架势一个挺腰子胜似泥胎, 另一个板着对方的脸, 正打算俯就而亲, 不想外面梁九功说回事,皇帝便有些怏怏不悦,雪梅向账内挪了挪,伸出指头,指向门外说:“皇上,梁,梁谙达在外边儿叫回事呢。”

皇帝侧头看向门处,蹙了蹙眉, “朕等了你这么久, 总算称心快意了,这回便由得他去。”说罢, 照样有条不紊地硬往雪梅嘴上凑,梁九功隔着一道门,耳朵贴在门扇上愣没听见丝毫动静,遂壮了壮胆儿,扯着鸭公嗓在门外喊:“万岁爷, 我的主子呦——坤宁宫着人来报,皇...皇后难产!您快过去瞧瞧罢!”

要不是那句皇后难产,兴许皇帝也会将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披了长衫,疾步掀了硬板夹帘出去问:“怎么回事?皇后未足月便要产子?”

梁九功有些急,咧着嘴哭丧着说:“是啊,皇上。皇后这胎来的急,忽剌巴儿地羊水就破了,可,可是胎位不正啊......那接生嬷嬷从里头传话说是难产,如今太医院也去了好多院士。皇上,咱赶紧着也过去瞧瞧罢。”说到子嗣上皇帝最是着紧,忙说摆驾坤宁宫,满院里红烛高挑,气氛显得尤为紧张。

院内一阵灯影斑驳及熙攘嘈杂之声,呼啦啦地随着皇帝仪仗而去,整座承乾宫瞬间便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她巴眼望着窗棱,是院落中灯红夜阑下的杳无,是情劫过后的侥幸,她痴笑一声,甚无滋味,系人心里咫尺天涯,那又怎样?

侍寝这一关今儿算是过了,可往后呢?入宫嫁了皇帝,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舒穆禄雪梅,是寥寥劫外之后的佟佳天心,月影疏落,清晖如镜,映彻出了一片忧忧忡忡地,人生浮世,不过一聚虚空尔尔,或许只有无恋亦无厌,便是逍遥之人。

外头殿门大敞四开,骤然有些不欢而散的凋零之感,夕嘉神色沮丧地放轻了步子进上前来,“主儿,听说六宫主位均前往宝华殿为皇后祈福去了,皇后产子这样大的事儿,您不瞧瞧平安去么?”

“好没意思,咱们初来乍到何必为了争宠去凑那个趣儿,礼佛祈求须一个诚字,不在安华,也不在宝华,一切不离方寸,不是昨日设个斋,今儿便又去宰六畜,都是业缘使牵罢了,供佛须斋戒诵经,持长素念佛,心要五戒十善至纯至善才可。”她踅身,神色如淡,“行仪固然重要,但修佛乃行,只要有心,在哪里拜都是一样的。”

夕嘉搀她进了东次间的小佛堂,绕过花梨木革丝水月屏风,向首一张黑漆雕花檀桌,两旁供有时鲜花朵,青花出戟五彩花觚一对,龛中上供鎏金铜胎西方三圣,三圣法像庄严慈悲,望而法喜。

夕嘉从朱彩青玉套匣中捧出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递送至雪梅手中,她跪在佛前展开经卷朗朗而笃定:“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香炉内旃檀之气氤氲缭绕,烟色清灵倏地绞如雾色水蛇般曲折萦回,“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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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尚未入坤宁宫寝殿,早已在门外听见皇后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太医院院使张之鼎听闻皇帝已经赶来,忙迎出去接驾,皇帝一把挽起他,面色端肃甚是焦急,“朕都知道了,旁的不必多说,目下是什么情况?照实了说。”

张之鼎忙道:“皇后妊娠日月未足,孩子只有八个月大,那胎气未全而产,胎气不固,致气血损动加之皇后自有孕以来气滞郁结,脏腑皆虚,如此病患相感,情[qing] 欲[欲]相扰,以致精血攻冲,侵损营卫,而胎无所养,与枯枝落果无异......”

皇帝微微皱眉有些不大耐心了,铁青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不要跟朕饶舌,恼得朕头疼!你只说是如何对治的?”

张之鼎见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泥首道:“痛而欲产,未足月者芎归补中汤倍加知母止之方可奏效,适才已吩咐接生嬷嬷喂皇后服下了。”

话音未落,乍听到暖阁内传出一声宏亮的婴孩啼哭,有宫女喜滋滋地迎出来回道:“皇上大喜,我们娘娘生了位阿哥。”皇帝脸上堆满了笑意,迭连拍了张之鼎的肩膀以示赞赏,“这一回你们太医院众人的功劳,朕不会忘。”

满院里喜庆非常,骤然产房中棉帷一动,皇后身边的新晋大宫女韫玉急忙打了毡帘出来,“下红了!皇后娘娘出大红了,院使大人在哪?院使大人!”

听此噩耗,皇帝遽然一惊,张之鼎连滚带爬连忙吆喝声在,一道箭似的钻进了暖阁,前去为皇后诊治,眼目前儿一个个宫女端着水盆拧着毛巾把端进端出,一往一来迭连不止,皇帝看着盆内那一汪血水,一股股腥血之气直捣心肺,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一层薄汗冷渍渍地沁满了额头,梁九功扶着皇帝劝道:“皇上咱在外头等着也不是个事儿,您一向畏寒适才又过了风,这头疼病又发作了,皇后那里吉人自有天相,不如移驾偏殿稍事歇息可好?”

皇帝的面容煞白如纸,只听里面婴儿啼哭不止,宫女嬷嬷呼声悲音乱烘烘,真真是忙忙卒,犹尤未休,如在三千世界作炉,炙得通身焦灼中。

皇帝一把推开梁九功,未待他呼一声,“血房不吉......”已见皇帝直挑了帘子冲进去,众人见皇帝进入阁中,均停了手里的功夫卯在地上迎驾。

皇帝怅了神,一颗心悬悬地浮空散乱,“不要停,尽全力给朕医治皇后!”

榻上皇后面色枯黄清癯,气息如丝,她仄起头伸着羸弱的手伸向皇帝,他心里慌了,宫里女人产子他是看惯了的,可遇着难产便是极要命的,皇后如漆的长发泻于榻前,那粹然金玉一般的颜容下,阴晦千般,往事如烟,当年那个清隽柔嘉的女子,如今再也回不去了,他与她一步之遥,当年的情意都已被她消磨得轻疏萧索了。

此时,药气氤氲满室,一碗一碗的加味归脾汤灌入皇后口中,张之鼎隔着纱屏为皇后切脉,凝眉哀愁道:“臣等无能,皇后娘娘血出不止,脉弦细数,重按无力,皆一派气不摄血之象。”很显然血已耗涸,药石无灵。

此时,乳娘将孩子放在皇后枕侧,一见着襁褓中的孩珠子,她便哽咽啜泣,连伸手抚摸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咱们的承祜去了,如今你又为朕诞下了嫡子,朕心甚慰。”皇帝心下一沉,缓缓攥住她的手,“朕为他一早想好了名字,叫保成可好?朕会将这孩子视为掌珠,留在身边亲自育养。”

皇后泪沁衾枕,如摧心肝,她费了好大力气拉着皇帝的手,抬着头两行清泪从面颊上,无声无息地滑落,唇角蠕动,似有若无地呵一声,“皇上,这么多年您和臣妾生了隔阂,只因碍着年节那三日的祖宗规矩和老祖宗......您才肯愿入这坤宁宫与臣妾一见...以往诸多是臣妾在乎您,才做了恁多错事......可臣妾心中恋慕皇上,因爱生妒,平生恨刚褊,全然都是臣妾的一片拳拳之情啊皇上.....臣妾知道您恨极了我,单则一件,臣妾从未吩咐锦葵联合那查昆去害舒穆禄雪梅,臣妾知道她是您最钟意的女子,臣妾并不想要她性命,臣妾只想...只想挪她出去罢了,皇...皇上您要信我......”皇后拼尽全力揪住皇帝的衣袍,吁一口气瘫回了榻上,眼角的泪水悌然落下,“果然,这天地之间因果不虚,自造恶业重重,又怪得了谁......争争忙忙乖造化,一呼一吸,性命云泥......”一口气不来,皇后痰涌便瞠目不语了,霎时冰胶雪肌,双睫沉垂,就此溘然长逝。

冷月如霜,魄散魂飞,皇帝嘴唇微微颤抖,“芳仪——!”他紧紧握着皇后的手愕然大恸,皇帝轻轻将皇后的眼合拢,在重徽迭照的灯影下,眼眸忽就蒙上一层清透如云的叆叇,“皇后,赫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乃正位之中宫,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实是朕之良配。自古贤后,柔嘉天亶﹝dǎn﹞2,赫舍里氏克诚克孝,惓淑仪之备美,宜显号以褒扬,特以册宝,谥仁孝皇后。”众人含泪肃身跪拜,整座坤宁宫笼罩在悲音之中。”

这数年来,自皇帝亲政再未唤过皇后闺名,当初的稠浓恩爱不过轻云片羽,淡淡一抹,恩爱难偕。入世,出世,孑然一身,人生萍梗,不过悲辛交集,注定这场政治婚姻无法纯粹。

云板声连叩四下,正是丧音,整座紫禁城哀声连绵,赫舍里皇后生前尚佛更重汉传佛教,遂迎请明末隐居山林的高僧慈云法师,重返京师为皇后做斋超度,丹陛两旁均由僧众结跏趺持法器点板,称诵佛号,乾清宫内设几案焚香,罗列香花灯烛,灵前扎素花白布灵帏,棺上设陀罗尼经被,桌上设闷灯及斋供,下放矮桌设锡奠池,池左放有执壶、奠爵,以备奠酒致祭。

梵云楗槌[奸 chui]1,法鼓裁鸣,僧众擂鼓持引磬齐集,皇帝举香插于炉内,向法师作礼一拜,引磬鸣击四声,法师着木兰色袈裟,身戴一百零八颗沉香绿松石珊瑚金匾及翡翠水滴佛珠鱼背儿,慈云法师拈袍,上迎请法座,双手齐眉举香赞云:“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放,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昔日耶输,免难消灾障。”法师接唱四句偈:“觉海虚空起,娑婆业浪流,若人登彼岸,极乐有归舟。”......

作者有话要说: 1楗槌:释义为钟鼓,铃铎。

2天亶:蔡沉 集传:“亶,诚实无妄之谓。言聪明出於天性然也。”后因谓帝王的天性为“天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