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45章 《骷髅说》11(1 / 1)

作品:《(穿书)叛道二周目

一个月到了?

确切地说,距离那一夜, 过去了四十二天。

天一亮, 明琇习惯性地掏出那块机械怀表, 转动旋钮一圈。齿轮转动的声音、指针走动的“滴答”声,构成了一天的序曲。记得不久前她收到这块表,还嫌弃表盘上的天干地支和十二时辰难懂、每天转旋钮麻烦,可现在她不仅能熟练地看懂时间,更将旋旋钮当做了记录时间的唯一的方式。

朱无咎命令使女们不给她衣服穿, 她只得整日躲在房中,因无声咒还没有解除,说不了话,这里也没有人与她说话。生活像是被画上了休止符, 白夜轮转, 若非她总是将怀表放在耳畔听它的声音以证明时间的存在, 这里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日复一日, 都是一样的死寂。她开始整夜整夜得失眠、陷入梦魇, 有时白天睡,晚上醒,有时是昏睡一整天, 浑浑噩噩,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一天像一年那样漫长,她不得解脱,开始变得暴躁、充满戾气。

如果朱狗能去死, 该多好!

这是明琇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

明琇鼓起勇气,强行压下了不着寸缕的羞耻,走到露台上。

烈日高照,风声萧萧。最近她的听觉比往常更灵敏,听风声竟也听出了几分羡慕,羡慕风无拘无束。

她的眼珠子很黑,几乎没有光亮,眼下两抹黑印,衬得煞白的皮肤也透出了隐隐的青。感到有人从后面接近她,她猛地一转头,做出了“滚”的口型。

那一刹那,眼中爆发出晦涩、暴戾的神色。

将她囚于塔上,不予衣物,是为了让她彻底放下尊严;不予声音,是为了让她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无论她如何砸东西、如何暴怒,朱无咎都不曾回来,就这样晾着她,是想要摧毁她的意志。

人,尤其是男人,天生有掌控欲。

只要方法到位,狼也能被驯养成听话的狗。先在狼的面前表现出主人毋庸置疑的强大,然后磨平利爪、拔去獠牙,一件件剥夺它的倚仗,让主人成为它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信仰。

人也一样能被驯化,弱者用武力镇压,强者则用精神同化。主人的鞭子还没打下来,被驯化的人就会自己跪下去,并自以为聪明、识时务。

明琇出手掐住了那个瘦小的女使的脖子,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音节也发布出来。她的恨意逐渐难以控制,从恨朱无咎,到恨许柔止,甚至到达了恨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小女使的地步。

女使憋得面红耳赤,雾蒙蒙的明眸哀求地望着她。

明琇忽然松开手,在墙上重重一捶——

仇恨这种感情太容易令人失去理智,她若沦陷,才是真正被驯服。

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打量这个新来的女使。她似乎和先前那些女使不一样,年纪太小,修为也实在太弱了些。

小女使生得花容月貌,看起来才十几岁的模样,一双眼眸明珠一般,养在两汪白水银中,睫毛又长又翘,像个瓷娃娃。

瓷娃娃捂着喉咙口,咳嗽了一下,一把握住明琇的手,焦急道:“他们不给你衣服穿啊?欺人太甚!你别急啊……”

其实明琇这样子已经有些天了,她倒是一点也不急。瓷娃娃竟解下腰带,迅速脱下了一层使女的衣服塞给明琇,“我里面还有一层,外面的先给你穿!”

朱无咎的教训让明琇再也不敢轻信于人,她狐疑地看了衣服一眼,又省视地望向那个女孩。仙都永安有九阙三万教众,并非人人都是因为畏惧强权而臣服于朱无咎,更多的人相信他是天选之主、是千年一遇的雄才。这个女孩若是九阙的门徒,也难免不会已经被洗脑了。

下一刻,瓷娃娃握住明琇的手,催促道:“哎呀,我是来救你的!李青莲才支走了看门的人,我们得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明琇探了探她的脉息,微微一惊:修士的脉搏跳得比寻常人慢,而这个女孩,无疑是个无灵根者。

瓷娃娃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你别瞎猜!我知道,大家都说九阙内门没有凡人,但我不就是个凡人吗?我开窍开得晚,暂时还没长出灵根啦。你不许笑话我。”

长出灵根?

在明琇有限的认知里,修仙者的灵根与生俱来,哪里是像头发一样随随便便就能长出来的?

今日的守卫异常松懈。两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就一路跑出了高塔。

“谪仙哥哥!谪仙哥哥!”瓷娃娃跳起来挥手,“我没骗你吧,我真的把她救出来啦!”

李青莲解开了明琇喉间的咒术。

一个多月不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明琇得到声音后竟恍惚片刻,嘴巴微微张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青莲眸中晦涩不明,将明琇背起,随即郑重地向女孩一鞠,“多谢!”

“啊……你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呀。”瓷娃娃眼神落寞一瞬,扭头却灿然一笑,“谪仙哥哥,不用谢。那你们跑快点吧,如果有人追上来,我就在这儿帮你们把人引开。”

说罢她干脆地背过身去,发间金铃声动,其声敲冰戛玉,令人心头一震。

没有时间耽搁了,李青莲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明琇伏在他背上,四十余天来心中之郁结一腔涌出,咬着牙留下了眼泪。

李青莲感受到耳廓处的湿润,脚步不禁慢了一些。几个月不见,明琇就像变了个人,气色极差,瘦得脸颊凹进去突出了颧骨,眼睛也死气沉沉。他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也舍不得询问再让她伤心难过。“阿止,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良久,明琇磕磕绊绊地开口,“刚才救我的女孩是谁?”

“挺可怜的小丫头。”李青莲有意让她分散注意力便说了下去,“我回到灞陵峰后,每天黄昏,我都会去杏林里练剑、读书,有一天,就发现杏花丛中多了个小丫头,每天都来偷学。如此过了几天,我就忍不住把她揪出来,告诉她不必偷学,我可以当面教她。想来那丫头生来没有灵根,在这九阙仙门必然是个异类,这才连学堂都上不了。”

明琇虚弱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帮了我,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的。”

李青莲摇了摇头,“没打听过她的名字。”

明琇想起方才那个女孩的眼神,轻叹一声,“人家每天去杏林看你,哪里是偷学什么剑法?应该是偷看你吧。你倒好,连名字都没问。”

“女孩子家的芳名怎好随便给陌生男子打听了去?我不问她,是为了她好。”

“原来你们这里还有这个讲究……”可她随即又想起,“那你怎么第一次见我,为什么就问了我的名字?”

“那不一样,”李青莲略略低头,“那时你卖身给我,就是我的人了。”

有时候,明琇真的很佩服天生乐天的人,无论在什么境遇中,好像都能寻到开玩笑的由头。明琇服了他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卖身给你了?”

“以后跟着我,是不是你说的?”李青莲道,“笨蛋,跟一个男人说这种话,按常理我若同意了,便等于同意纳了你。

初见的时候,毕竟是幸运,是欢喜,是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时光。如同将烧刀子烈酒下一场雨,天地都共醉,现在想来,急什么、赶什么,从蜀都到永安的旅途当真巴不得越长越好。

哪里是蜀道难于上青天,分明长风破浪会有时,轻快明亮如古蜀国上清脆的驼铃,永远都不会厌倦的。

李青莲接着道:“不过,我不一样,我可没占你便宜。我本来就不想纳你为妾。”

明琇苦笑,“不仅没占到一点儿便宜好处,还要被我牵连……李青莲,对不起……”

李青莲似乎很不喜欢听她道歉。她方才说了“对不起”,李青莲就在她的大腿上用力一掐,冷冷哼了一声。

李青莲修习的功法以速度见长,因而两人很快就离开了瀚海峰。明琇见一路上都不曾有弟子阻拦,不由起疑:“李青莲,奇怪,今天人好像特别少,特别安静。”

“今后我带你去边塞,哪怕是去西域——天下之大,总有能让你不用委曲求全的地方。”他没有回应明琇的话,却固执地这样说,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一个诺言。

地面像在朝下倾斜,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垃圾场,空气愈发厚重,充满着烟熏的味道。越往下走越糟,眼前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壤,焦色的断壁残垣,唯一的绿色竟是废墟的夹缝中生长出来的灰不溜秋的草皮。

“走水了?”明琇问。

“嗯。”

“不对,这里是九阙,寻常的小火肯定一下子就被扑灭了。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片的废墟,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明琇看到李青莲微红的耳背更是确凿无疑,“李青莲,跟我说实话好吗?”

近处,远处,到处都是废墟。远处甚至燃起了滚滚黑烟。仙府一片混乱,大部分没有被殃及到的亦或是在火中幸存下来的弟子都赶去救火,因而戒备疏松,路上都不曾有人注意到他们。道路被坠落下来的重物堵塞,除了一座建筑倒塌的地方外,没有敞开的空间,仍有一些仙宫仍矗立着,但是它们的屋顶穿了洞,也不成样子。

“昨夜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仙都三十三楼。”除此以外,他并没有详细解释。

明琇本就极聪敏,越是需要急智的时候,就越是思维敏捷。她知道一定不是一场寻常的火,因为如果是那样,李青莲也没必要一开始想要隐瞒甚至撒谎。他为何不希望她知道?

除了火事与明瑄有关,明琇也想不到其他李青莲想要瞒她的理由。

自从明瑄辣手杀害揽芳华后,明琇就隐隐觉得这预示着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因为所有事情都是由因果导致的,世间万物的秩序是最精妙、最不可破坏的神秘机制,一介凡人想要改变因果、预判未来,怕也只会使得未来走向另一条依旧不可知的道路。

“尉迟瑄做了什么?李青莲,我这人一定要知道真相的,否则我会无论如何都要寻求那个真相。”

李青莲沉默良久。

“他做了一些错事,没法挽回的那种。”

“他一定又用了那种力量,写下了什么文字,企图扭转局势,却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应是……应是为了救我……”明琇有些失控,紧紧抓着李青莲的衣襟,“你见过他吗?他现在在哪儿?”

李青莲道:“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有什么苦衷!尉迟瑄先是为九阙暗中研究取人金丹的禁术,而后又以妖邪之术布下火.药毁了这里。三十三楼,多少人的性命,都殉在这场大火里了。他临刑前求我乘乱救你走……阿止,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明琇摇头,“不,导致这么多人死去的爆破肯定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要制造一场小混乱救我罢了,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他就算什么也不和我说,我也能猜到他的心思。他被捉住了?”

李青莲黯然颔首,“尉迟瑄所触犯的法令不下十条,叛道、纵火、大兴邪道,光是这三条,就足够他千刀万剐。如今他被送去十恶不赦塔,必神魂俱碎,你我都救不了他了。”

“十恶不赦塔?”先前在不咸山的时候,她听修士们闲聊聊起过这个名字,那是一座神秘的塔,也是关押灵界大陆最暴虐的囚犯、最危险的凶兽、妖魔的监狱。素有进塔之后“活人变死人,死人变荒魂,恶鬼连魂吞”的说法。

明琇一身血液都变成了滚烫的火,但声音异常冰冷,“不过,既然尉迟瑄最后的愿望是我离开,我还是得遂了他的愿望。”

但凡触及尉迟瑄的事,明琇都会不顾一切。李青莲似乎没有想到,这一次她会如此冷静。

两人一路逃到镇上的十里长亭。明琇跑不动了,在长亭歇息。

她道,“李青莲,以后我大概都不会再回来这里,我还想最后吃一口上次你带我去吃过的那家驴肉火烧。”

在逃亡路上,这本是一个太过任性的要求。可李青莲却答应了,他让明琇在原地等他,他马上去买回来。

“谢谢你!”明琇忍不住叫住他。

李青莲的脚步一顿,呆呆地站在荒郊大道上,转头微笑,“那你等我……好吗?”

同时,明琇也做出了永别的决定。欠李青莲的恩情是还不清了,如果因为帮她而让李青莲受牵连,那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明琇不认为自己有如李青莲那般善良、正直,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因为自己,使得待她好的人受到伤害,这也算是她心里那丁点道义和底线。

“好,等你,快去吧。”

李青莲刚才那个笑容,明琇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但却是深深地印在了心底,而且这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她大概会一直藏在心里,记住一辈子……

待那道白衣消失在视线中,明琇神色骤冷,召唤出唯一一张符箓。

这是明琇在许家偶然发现的一张瞬行符,由许柔止亲手所绘。这张符纸不同于其他瞬行符,也叫做“情人符”,一张在她手中,另一张天符箓,则是无形的,永远和尉迟瑄绑在一起。只要催动了这张符,就能立刻去到尉迟瑄身边。许柔止爱他,爱到呕心沥血绘制了这样一张符箓,却从来都不敢使用。明琇一直藏着这道符,哪怕是被朱无咎囚禁也不曾舍得使用。

但现在,明琇毫不犹豫地催动了它!

明瑄在山崖上。

一席囚服,跪在泥土地上,一双手,十只手指,受刑之后,尽数被砍去了。

他依然试图写字。

他知道,是他的力量的失控才导致爆破超乎想象,三十三楼尽毁,修士死伤惨重。

这么多人的命数一夕改变,全部反噬在他身上。他想要在沙地上写些什么挽救这场远远超乎他预期的爆破,可无论他写什么,地上的文字都转瞬即逝。看着满地血迹,他仿佛看到命运在朝他冷笑,笑一个自以为得到了神力的凡人。

“哥!”明琇顿时出现在他身旁,用力搂住他。

“琇琇!!我不想杀这么多人的!但它失控了……我本来只是想制造一些混乱罢了……”

痛哭,爆发。他话不成篇地解释着什么,明琇也不管他有没有错,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明瑄的母亲在他十岁那年便过世了,过后一年,明琇的母亲便带着七岁的明琇嫁入了明家。那时候明琇还太小,活得没心没肺的,一开始大哭了一场,后来看新爸爸待她很好,也就乐乐呵呵地加入了这个新家。但明瑄敏感、细腻,他虽没有哭,但一直以来都与继母隔着一层,反而无法融入这个新家。他自持、内敛,在明琇有限的记忆里,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如此张扬的情绪从来都无法和这样一个内敛的人联系起来。

明瑄怕自己的血脏了明琇的脸,颤抖着,抚摸着她的脸庞,想擦去血痕,只是头越来越重,似乎天地万物都变成了一片混沌血腥。他就像一滩枯骨,平静地等待命定的劫数。

要就这样死去吗?

宇宙洪荒,万事万物,在这一刹那都变成了从悬崖高出望下去的风景,一片晕眩,在坍塌,在腐朽,在摇晃。

明瑄站起来,走到崖边……不知此间是真是假,不知此生是真是梦,不知此罪是有时无,不知此刻是生是死。

神在死前,终于接受了自己不过是个被命运玩弄的普通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