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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胭脂醉 美人多娇 贺连云

眼前这位宦官未免扑得也太准太快了点。向来老实的飞鸾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旁的轻凤却是眉间一蹙,反问花无欢道:“昨夜宫里出现狐妖?那大人您这个时辰来搜查,搜得到吗?现在可是大白天。”

宫闱局的宦官们没料到轻凤人小鬼大,竟敢反驳宫里冷傲出了名的花少监,一时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白天自然有白天的益处,”这时花无欢慢条斯理地瞥了轻凤一眼,复又垂下眼去,伸手掸了掸自己平顺熨帖的袍袖,“如果敝人没记错,昨天除了闹狐妖,也是两位贵人入宫的日子吧?”

轻凤一怔,没想到眼前这宦官竟然将矛头直指自己,不禁干笑了一声:“大人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妹妹一向胆小怕事,您这样可吓煞我们了。”

“敝人怎敢恐吓二位贵人,只是今日事出突然,还请二位贵人配合,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花无欢若无其事地一笑,左眼下的泪痣微微一晃,衬得他一双吊梢凤眼透尽凉薄,活脱脱一副令轻凤咬牙切齿的刻薄相。

轻凤自恃身怀妖术,还怕斗不过这区区几个宦官?于是她也不再与花无欢僵持,而是侧过身将他们往殿中让:“既然大人有令,我们姊妹怎敢不配合?往后我们姊妹在后宫里侍奉圣上,还要靠大人您多提点照应呀。”

“好说,”花无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负手踱进紫兰殿里,冷着脸对左右下了一声令,“搜。”

飞鸾与轻凤默然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在搜查的宦官身后,任由他们翻箱倒柜。渐渐地饶是单纯的飞鸾都看出事情不对劲,轻轻扯了扯轻凤的衣角:“他们不像是在搜狐妖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才知道呀……”轻凤咧着嘴角轻声回答飞鸾,冷笑着看宦官们将箱笼中的衣裳撒了一地,又打开一只只奁盒宝匣,将五光十色的珠玉璎珞随意抛在地上。

随着手下们不懈地翻找,花无欢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阴沉,他紧抿了双唇,皱着眉头在四下转了转,最后终是踏入内殿,一步步朝轻凤与飞鸾的九重宝帐走去。

“少监大人且慢,”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轻凤忽然出言阻止,望着回过头的花无欢讪笑道,“那帐中的东西看不得,还请大人恕罪。”

花无欢闻言挑起半边眉,冷冷笑道:“如何看不得?”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帐中有我们姊妹俩的闺私,不方便给人看的。”黄轻凤嘻嘻一笑,还故意憋了一口气,使自己搽了二两胡粉的脸竟然微微一红。

不料花无欢将轻凤既羞且臊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是不为所动地笑了笑:“这后宫里连一根针尖也不能私藏,二位贵人既然已经进了宫,难道这点规矩还需要敝人教么?”

黄轻凤眼珠一溜,忙碎步抢上前替花无欢拨开流苏帐,低了头含笑道:“大人您教诲的是,这些怕男人们瞧见的东西,难道还怕给大人您看吗?”

在场除了懵懂单纯的飞鸾,轻凤这番话让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首当其冲的花无欢自然是怒意最炽,只见他面色一白,对准轻凤的目光越发阴寒起来,简直就像锋利的碎冰,害轻凤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花无欢盯着轻凤冷冷看了许久,最后到底收敛住脾气,不敢耽误正事。他径自上前拨开宝帐一重复一重的帷幔,随着五色流苏悄无声息地漾开,帐内便飘出一阵浓郁的龙脑香味,令人忍不住向往其中隐藏的销魂温柔乡。

紫兰殿的宫女们也没亲眼见过宝帐中的奥妙,因此这一刻纷纷睁大了眼睛,想看看先帝下旨为美人打造的宝帐里如何春光旖旎。只可惜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是比狗窝还不如的一团狼藉。

诚然,在飞鸾和轻凤的帐中,铺设着大唐朝最上等的垫子、褥子和被子。来自波斯的羊绒毯上染着鲜红的石榴花;轻软的丝絮被填进新罗进贡的朝霞绸里,制成云彩般的衾被;用罽宾国进贡的波斯锦缝制出的靠枕柔软而饱满,还用金线镶着边。然而这些华丽的织物显然都饱经蹂躏,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龙脑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被整理过,并且距离上次拆洗的时间也十分可疑。

花无欢素有洁癖,乍然目睹了这般景致,只觉得额角上青筋一暴,连嘴角都忍不住跟着抽搐起来。他的手指开始迟疑,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翻找下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的厌恶神情彻底破坏了他的冰冷自持。而此时在花无欢身后,两只小妖无辜地对视了一眼,不理解她们舒适的窝为何令花无欢如此不快。

嘴角抽搐的花无欢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逼自己僵硬的手指落在了揉成一团的枕头上——当精致的枕头远远飞到一边,花无欢在听见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哗哗摩擦声之后,满心的不快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他倏地挺直了腰背,盯着枕头下不计其数的果核、栗子肉、香榧壳,面色铁青地厉声叱道,“先把这里给我收拾干净!”

早就叫你不要随便看姑娘家的“闺私”的嘛……两只小妖被训得满头包,眯着眼睛直掏耳朵。轻凤等搜查的宦官们统统撤出紫兰殿后,才从枕下掏出沉甸甸的白玉玺掂了两下,吐着舌头坏笑道:“嘿嘿,一点障眼法,不好意思啦……”

第八章 醮祭

尽管自夜探大明宫之后,后宫的鸡飞狗跳都已经不关轻凤和飞鸾的事,但事态却似乎越演越烈,没有一点平静的迹象。这几天许多宫女被吓病,几乎夜夜都有人目击到狐妖出没,哪怕我们的轻凤和飞鸾那时正熟睡如死猪,压根没有出过紫兰殿。

与此同时,含凉殿里的杨贤妃依旧头疼脑热,王德妃宫中的太医也没有撤出的迹象——尽管王德妃同样也没有小产的迹象。一来二去,文宗李涵终于被近日宫中的风波扰得不胜其烦,决定请华阳观的女冠们入宫打醮。

像这般请道士入宫做法事,在大唐朝的后宫里并不鲜见,只因李唐皇室向来重道,不但斋醮盛行,连宫中都建了三清殿、大角观和玄元皇帝庙,因此在宫中设坛醮祭时,道士们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此外历代都有公主自请出家,例如李涵的姑姑永嘉公主,如今就住在先代皇帝唐代宗为爱女华阳公主修筑的华阳观里,而李涵的两个妹妹义昌公主和安康公主,竟也少有奇志一心向道,跟随着姑姑一同长居宫外修身养性。

这些公主们虽在宫外清修,每逢节庆却也经常回宫与天子团聚,今次宫中设坛打醮,请得自然也是她们。

如今天下道士沽名钓誉的居多,而真正得道的却罕有,对于飞鸾和轻凤来说,那些娇滴滴的皇家公主们则更加不足为惧,因此后宫里这场声势浩大的醮祭,她们索性就当热闹来看。

且说到了三清殿醮祭这一日拂晓,随着三千响晨钟催发,位于长安城东华阳观里的羽客女冠们,便从永崇坊出发,打由夹城进入了大明宫。这所谓夹城,就是用两堵城墙辟出的一条宫道,连接着大明宫与曲江芙蓉园,专供皇家的车舆行走;若是皇帝和后妃们一时兴起要去曲江离宫游乐,那么他们的龙舆凤辇就会从这夹城里经过,而长安的百姓们除了偶尔听见几声銮铃轻响,根本不会知道天子的行踪。

这时内苑的妃嫔们也纷纷漱洗穿戴,悉心为今日的斋醮作准备。轻凤和飞鸾同样起了个大早,她们俩化出原形在御花园里蹭了一身的露水,就着露水认认真真搓洗了一通,比之人类的沐浴倒真是方便了许多。

浴毕两只小妖精神抖擞地变回人身,一边在内殿里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一边将繁琐而绮丽的衣服穿上身——衣对裳、鞋配袜,孔雀蓝对鹦鹉绿、杏子黄配石榴红,就连最怕麻烦的飞鸾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搭配这些鲜艳的衣服和亮闪闪的首饰,的确非常非常有乐趣。

“走,到三清殿看看去。”搽完胡粉抹过胭脂的轻凤将粉扑一丢,拿起纨扇就要往外跑。这时飞鸾才发现自己脑袋上的金步摇缠在了一起,于是一边笨呼呼地拨弄着珍珠穗子,一边屁颠颠地跟在轻凤身后也跑了出去。

二只小妖一出紫兰殿,便听见了教坊宫伎演奏的道乐,悠扬的钟磬声伴着一股檀香味从三清殿远远地飘来。飞鸾和轻凤顿时激动起来,由宫女陪着,兴致勃勃地往三清殿走。一路上她们不时能看见宫外来的道士,有男有女,女冠们头戴星冠、脚踩云履,身上穿着鹤氅羽衣,料子是在初春里略显单薄的黄色罗绮,经风一吹便如烟似雾般缥缈绰约,远远望着像踩在云上,简直比飞鸾轻凤她们还要派头。正是:

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

“哎呀呀,就算翠凰来了,也不过如此吧?”飞鸾讶然赞叹着,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艳羡的光。而飞鸾身旁的轻凤显然比自家小姐更开窍,她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男道士们,目光一会儿像学究一会儿像商贾,不亦乐乎。

“呵,你快看!”不大一会儿就听轻凤忽然对飞鸾咋舌道,“快看那个小道士!”

不明所以的飞鸾眨了眨眼睛,顺着轻凤的指点望过去,就看见三清殿外祭酒道士队伍的末尾,站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弟子,正在那里静静倾听着殿内传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个谪仙人,侧脸的额头、鼻准、唇珠、下颌,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白莲润出水来,默默地沉浸在香雾和唱经声里,宛如一块玉。

一瞬间飞鸾看得连口水都下来了,断断续续对轻凤道:“他,他真好看,好像白面蒸的……”

飞鸾质朴的比喻立刻让轻凤嘻嘻尖笑了两声,跟着她皱起鼻子使劲地嗅,好像飞鸾身上抹了醋似的,最后坏坏地怂恿飞鸾道:“没错哟,没错哟,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飞鸾懵懂地睁大眼,再一次向那少年道士望去,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刻那少年竟也猛然掉过脸来,直直望了飞鸾一眼。飞鸾来不及用扇子将脸遮住,就这么傻傻地与那少年照了一次面,因为偷看人家而发虚的一颗心,果然不偏不倚地怦怦跳了两下。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飞鸾立刻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眨了眨眼睛,仍旧糊里糊涂:“动心?我动心了吗?”

这时轻凤把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一切怂恿自家小姐勾搭书生的丫鬟们一样,嘴脸赤诚而又邪恶地问:“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是在跳?”

跳?那的确是在跳的,这一点诚实的飞鸾不能否认:“嗯,有在跳。”

“这就对啦!”轻凤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佐证似的,继续捕风捉影循循善诱,“你既然会心跳,那就是动心啦!现在你是不是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嗯……”飞鸾被轻凤连珠炮似的逼问搅得头昏脑胀,她歪着脑袋,皱起一双罥烟蛾眉,仍是不确定地嗫嚅道,“我,我没有啊?我心动了吗?”

“这我还能诓你吗?”轻凤白了飞鸾一眼,用力戳了戳她的腰,“你想啊,多少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聪明自觉过?小时候哪次吃饭不是我叫你?每次我问你饿不饿,你都说不饿,但碗一端起来,不是吃的比谁都要香嘛?!”

“嗯,这倒是。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飞鸾终于害羞起来,用扇子将脸严严遮住,不敢再往那三清殿上看。

“嘻嘻,很简单,”轻凤嘴角咧开,笑得像个老虔婆,“走,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直到多年以后,李玉溪回想起自己与飞鸾的初见,还是会很春风荡漾地傻笑起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简直无法形容……除了飞鸾,他再没见过一个可以像她那样压倒春光的女子,而她那天不过就是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但笑起来的一刹那就仿佛聚拢了四周的光色,令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美,能够从单纯的尽头透出种邪魅,简直像妖。

后来每每当李玉溪对飞鸾描述那一刻的时候,飞鸾却总会愤愤不平地强调:“谁说人家只有双鬓鸦雏色?人家明明有戴金丝编的轻金冠,还有金步摇!”

李玉溪听了飞鸾的强调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想反驳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毕竟除了她,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呢?

而我们博闻强识的轻凤姑娘,在听过飞鸾念叨此事之后,却摆出了一张晚娘面孔:“我看不是他傻,是你傻了吧?他念的这两句酸诗,是回忆美好的初恋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初恋的感觉。你懂不懂?”

“初恋的感觉?”飞鸾懵了,很无辜地睁大眼道,“初恋的感觉有那么不准吗?为什么我会给他那种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