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52斯人已去烟云散(1 / 1)

作品:《青衣氏

这个洞府还是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样子。被打磨成镜面一样光滑的黑曜石的墙壁上,隐隐约约透出暗蓝色的雕琢。龙剑仰面看了一会那些血腥和杀戮的不祥的壁画,才调息过来翻涌的气血,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被灵泽水洗去的记忆已经完全回到了脑海里。睁眼闭眼,脑海里闪现的都是与那人度过的些许岁月。

并不长,但是刻骨铭心。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鲜活地存在过。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站起了身,看向了洞府西北角的位置。那个记忆中,蚩尤主座的地方,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黑曜石和紫晶雕琢而成的王座上,绘制了同样血腥的图腾。在这个王座下,蚩尤带领魔族,堆砌了无数生灵的累累白骨。蚩尤将它们的形魂剥离,指骨成为王座和魔界的支架,而怀着仇恨和冤屈而亡的灵魂则被投入了往生湖的湖底,静静地沉睡着。它们将永远成为魔界之主的傀儡,不生不灭,不老不死,随时能为他提供强大的战力。

龙剑在王座前站定,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看了看之前的那个血池。那是蚩尤用来镇压生魂的地方。他将他们的怨气凝聚成业火泽兰的花朵,攀缠在往生湖下;就像这个洞府一样,在往生湖的最底端,别有一番洞天。

然而,如今的血池,早已不复当年的鲜红耀眼。平静无波的潭水呈现出死寂一样的冷漠,浮动着星星点点暗淡的红。

“我知道你在这里。”龙剑看着眼前的王座,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大费周章地让我恢复了记忆,那么也好歹出面,让我感谢一下恩人。”

随着他的话语,洞府内忽然吹拂起一阵微风,夹杂着一个男子低沉的笑音。

“万年不见,海皇陛下还如当年一样恬淡不惊。”

“魔主君上还真是说笑了。”龙剑道,“君上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情。更何况,往事已了,故人已去。敖澈早就在南天门魂飞魄散。”

“话是这样说没错。”蚩尤又是一声轻笑,“但是伏羲已经恢复了你的记忆。你又怎么能说记不起来呢?”

“君上此言差矣。”龙剑正色道,“在天帝给我‘灌输’的记忆里,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有些记忆很清晰,但是绝大多数却都很模糊。我的记忆里,只有敖澈和天帝两情相悦,绸缪深叙的片段,还有少量是关于魔界四海,还有你的。”

“沧溟帝何须如此——”

“我不是敖澈。”龙剑还未等他说完,便出言打断,“若我是敖澈,在之前的幻境里,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的,除了被天帝强行灌输的记忆,竟然再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相反的,这个幻境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我被迫遗忘的事情。如今,我倒是真的很感激你呢。”

“还说你不是敖澈。”蚩尤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反而戏谑道,“在被对业火泽兰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有心思想清楚这些事情。但是既然你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要去杀李未名?”

“……”龙剑垂落腰间的手握住剑柄,紧了紧,没有说话。

“你想得没错。”蚩尤继续道,“当年敖澈在南天门自碎三魂七魄,将七魄连带全部的法力和记忆封入了天帝当年亲手为他铸造的佩剑,也就是你现在手里的沧溟剑。”

龙剑陡然抬头,惊道:“可是,莫非不是三魂皆散,一魂封入太古独幽琴,一魂封入沧溟剑,剩下一魂则不知所踪?!”

“果然你的记忆只剩下残片了啊。”蚩尤道,“七魄,是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所主的,并非此人的天干地支,而是七情七窍,以及今生所感所知的一切。对于寻常凡人来说,死后要魂归地府,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洗去的便是七魄上残留的一切。从此步入轮回,重获新生。”

龙剑凝视着手中的佩剑,漠然不语。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敖澈当时留下的,是他的回忆。”

“回忆?是残缺不全的记忆吧。”

“不。”龙剑将沧溟剑贴在胸口上,闭上眼睛。那柄剑,看似纤长轻巧,实则沉重极了。传说,沧溟剑铸造之时,乃是敖澈引四海之水,太昊氏伏羲亲自以三昧真火淬炼铸造而成的。

其间包含的感情,如此的沉重,也是如此的凄凉。

“回忆,是经过美化和删减的记忆。”龙剑轻声道,“回忆,是能被人记下,至死都不会遗忘的经过。”

蚩尤有些好奇道:“你……还能感知的到他的情绪?”

“我不能,但是我想像得到。”龙剑说,“我想我和敖澈应该有些关系,但是我绝对不是他的转世。在他留下的零零散散的回忆中,我找不到关于自己的事情。”

“你的确是他的转世,但是严格来说,你又不是他。当初他自碎三魂,命魂与地魂散落于茫茫天地之间,然而天魂却机缘巧合之下,历经轮回,投胎转世了。”

“……三魂不全之人,要如何投胎转世?!”

“你怎么能这么质问我呢?”蚩尤笑道,“对于敖澈和伏羲的事情,我也只是一个旁观者。如今敖澈留下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而伏羲又将自己的情丝,连带着多年的记忆逼出,化作溯影,终日游离于往生湖的上空。你若愿意了解那些前尘往事,离开这里去问问溯影便知。”

“……我明白了。”龙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回过头去,看着散落一地的业火泽兰,倒也没有之前那般痛恨了。

并不是放下了,而是明白了。

那不是他的感情,不是他的记忆。他只是一个被美化的回忆所迷惑的观者。敖澈和天帝的一切,他感到叹惋;然而,他有自己的……

“李未名,他现在哪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线中冷漠不再,多了十分的温柔。

“他啊……就在万年前我所坐的位置上。……不信,你回过头去看看?”

龙剑猛然转身。

之前还空无一人的王座上,忽然斜倚了一个青衣的男子。他的长发如同墨色的流泉一样顺着弧线完美的脸颊流泻下来,细剑一样的眉微微蹙起,狭长的眼线也略微有些颤抖。

龙剑再不顾的其他。他箭步上前,双手刚刚触及对方的肩头,指尖却陡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冰凉。而李未名也在接触他手手指的一瞬间,浑身忽然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本来安详地搭在王座扶手上的十指也狠狠绞住了镂空的雕花,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未名?!”龙剑惊慌地摇了摇他的肩膀,然后回过头去怒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的神魂被囚禁在往生湖的湖底里,里面的一切,则他自己的心障。”

“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进到他的幻境里?”

“那要看你在他心里的地位了。”蚩尤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龙剑看着对方完美的容颜,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颌。龙剑微微倾身,扣住他的后颈,淡色的薄唇触碰着李未名苍白的,还有些颤抖的唇。

灵巧的舌尖滑过苍白的唇瓣,扫过对方的唇齿。他轻轻勾起他的下颌,诱使他张开嘴,舌尖夹杂着苦涩又甜蜜的气息,滑入了对方的口腔,轻轻舔过他的舌根,卷住他的舌。

“我曾经伤害过你,也知道对不起你……”他离开他的唇,倾身在他的耳边吐气,“但是我已经知错了,我回来了……”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为何如此的痛苦……?你肯为我敞开心怀,让我去你的内心深处看一看吗?”

然后,他将李未名颤抖的身子揽在怀里。在脚下旋转起的法阵呼吸般明灭的光泽中,他握住李未名的指尖,脸上的笑意温柔得如同柔软的水。

…………

漆黑的天空仿佛被最浓重的墨汁浸染了一样,张牙舞爪地在天空中泼洒开来,就像是古西方神话中那缠住船只并将所有的船员尽数吞下的海怪巨乌贼。无数道如同破空的利剑一样斩开的乌云又一次合拢,旋即伴随而来的是鼓点一样的轰鸣。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在咆哮着。

白色衬衫的年轻男子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船舵。娴熟的驾船技术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了肆虐的海潮的攻击。漂浮在黑色的海洋里,若隐若现的,是无数攀爬藤蔓一样的藻类。它们如同细菌一样在水里繁衍生长着,脚步一样跟随着船只,然后将他们束缚住。

海水和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动作依然迅捷,然而内心却越来越茫然。

他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为了用生命来见证一下这个不祥的圣迹;还是为了在那些扭曲时空的谣言中,寻求一个解脱?

又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对责任的逃避。他抛弃了生他养他的父母,抛弃了和他日夜相伴的同僚,和对他寄予热切期望的恩师。

内心是无比的迷茫与彷徨,然而手下的动作依然迅捷。仿佛身体和灵魂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分开,他的灵魂在打量剖析着自己的身体。

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