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陪伴(1 / 1)

作品:《主公有难

关于我对闻人非微妙的感情转变,我自己都常常理解不过来。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记事起到入朝为官,我都是对他又恨又怕,谁让他又严肃又小气,不给赏赐也就算了,连微笑都不多见。母亲倒是理解他,说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能整天乐呵呵的不是闻人非,是刘阿斗。

这话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刘阿斗也不是整天乐呵呵,他常常都在烦恼不能出去玩,而闻人非也是整天在烦恼阿斗整天烦恼不能出去玩……

我不怎么想得起来闻人非对我好的时候,但真正对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没多少,至少太后找我麻烦的时候,他总给我解围,我到了年纪上学堂,也是他靠着关系把我塞进了国子监,后来还当了阿斗的伴读,之一。

现在想想,或许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只是小的时候,母亲对闻人非的态度总是带着敌意,我不大明白原因,但是母亲讨厌的,我也要讨厌,这是我认定的真理。后来长大了,母亲对闻人非态度有所软化,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蜀国臣民心目中的神祗,唯一的希望,即便是我,也是仰慕着那样的存在,有时候我都羡慕阿斗,能得他那样的爱护与照顾,就算被他批评两句不勤业,心里也是欢喜的。可惜他极少正视我的课业,把我扔进国子监就随我自由发展了,只是当了阿斗的侍读之后,偶尔也会顺便看看我的功课,而有了阿斗垫底,哪怕我故意乱写一气,他也不会特意指责我。

除非我乱写关于他的风流史,故意跟他顶嘴,否则他大概是不怎么低头看我的吧……我就像个yòu稚的小孩,用尽了办法想要博取他的注意,如果他不能关心我,那能多看看我也是好的呀……

可他总不肯多看我几眼,他不喜欢我,我便也假装不喜欢他,这样我以为就不会自尊受伤了……可是只要他一点头一微笑,我便没骨气地变成小忠犬,扒着他的小腿等他爱抚……

如今他眼里心里都有我,我欢喜得很,只是有时候仍然觉得怪怪的,却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我很早便没有了父亲,阿斗也是,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父女或者义父女是不是像我们这样相处的……

那天夜里,闻人非一直等到我入睡才离开,身体最后的记忆是他温暖的掌心,还有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驱散了夜里的寒凉。

第二天一早,姜惟就来踢我的帐篷,我匆匆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脸sè不大好看地站在一边,眉头紧锁。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姜惟,你越来越有你师父的模样,年纪轻轻地别整天愁眉苦脸,小心少白头。”说着摸摸他的脑袋。

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居然拨开我的手,我怔了一下,自忖这样的举动是不是会扫了他在将士们心目中的威严,所以他才不高兴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动作也有些过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说:“丞相传下令来,你好好修养几天,不用担心我会把你赶走了。”

我欣然点头。

姜惟顿了顿,眼神古怪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说:“军队会在这里驻扎两天,你今天晚上别太早睡,我有事找你。”

我凑上前去好奇问道:“什么事?现在说行不行?”

他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把我推开来,我向后踉跄了好几步,他这才想起我的脚伤,忙又伸手扶住我,我一站稳,他又像碰到脏东西似的,忙不迭撒了手,嘟囔了一句:“晚上你就知道了。”然后逃也似的跑开了。

我挠了挠头,着实不理解这师徒俩,怎么一离开蜀都就都变得古里古怪的了,因为水土不服吗?

我仔细想了半天,最终把原因归结于战争时期的jīng神紧张,应该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前方的胜利,后方军营里的气氛也缓和不少,大家都沉浸在这种喜悦中,虽然说这只是北伐的第一步,但是好的开始毕竟也是成功的一半。姜惟治军倒是严谨,心里虽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威严,严令士兵不得松懈,不得醉酒误事,该怎么巡逻该怎么站岗还是和平常一样来,我听到身边一些士兵都笑称他是“小闻人”。

“丞相平时也这么严肃?”我偷偷问老军医。不用担心被赶走,我心情放松了许多,也多嘴了起来。

军医帮我换过药,笑着回答道:“丞相当然是不怒而威,现在这些新兵是第一次见到丞相,其实以前丞相也不像现在这样严肃,尤其是在赤壁联吴攻曹的时候,丞相不到二十的年纪,三军上下,东吴名士,尽听他一人号令,真是少年得意,风头无俩。那时候曹军大军压境,都不见丞相皱一下眉头,东吴不少人猜忌诽谤他,也不见他反驳几句,一副成竹在xiōng,言笑晏晏的模样,连老主公心里都发憷,结果丞相巧施妙计,火烧曹军百里战船,那一仗打得十足漂亮,非但是以弱胜qiáng,而且我军几乎没有伤亡。一个爱惜士兵生命的将士才会得到士兵的爱戴啊……”

我掐指算了算,那时我不过五岁罢了,那时刘背还流离着,还没有定居蜀都,父亲应该是跟着刘背在赤壁的吧,怎么我对那场大战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算起来,父亲也是那一年过世的,不过母亲总不肯多讲,只说是命数到了。

“您知道司马昊吗?他也是死于赤壁之战吗?”我好奇问道,心中猜测,我父亲不会是为了记录足以辉映史册的那场战斗而躺着中箭的吧……

“司马昊?”老军医皱了下眉,“有点耳熟……上了年纪,有些人都记不清了。”

我解释道:“咱们蜀国的史官啊,当时应该跟在主公身边的吧。”

老军医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小丫头,你懂什么?咱们家老主公算是起于草莽,翻族谱翻出的王族之后,没打仗前,他还在卖着草鞋,后来要不是请出了丞相,哪里能三分天下,据蜀为王?既非真皇族,又哪里来随身史官?”

这话震得我大脑麻痹了许久,我一直认定的事实瞬间被推翻了,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随便哪个人都能推理得到啊,为什么我从来没认真去想过呢?

如果我们家确实世代是史官,祖上是司马千……那……我父亲最初不应该是从洛阳出来的吗?母亲说叔伯在洛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不过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洛阳,投奔刘背?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老军医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司马昊,我记得了,他不是我医治的,不过我给他送过一次药,还遇到了丞相。”

我jīng神一振,追问道:“他受了什么伤?”

“是刀伤,伤在xiōng腹之间,伤势非常严重,只延了两天性命就去了。那之前我也没见过他,不过军中实在人多,可能见过我也忘记了,现在对他还有点印象,是因为伤者那么多,就他比较特殊,老主公,关二爷,张三爷,赵四爷,还有丞相,去看了他好几回,想必身份不一般。老主公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原以为司马昊是老主公的又一位结义兄弟,也颇为上心照顾他,可是他故去之后,倒也没见老主公伤心流泪,其他几位将军也没来吊唁,倒是丞相来送了他一程,目睹他火化。司马昊身故,留下了一妻一女,那女孩看起来好像就三四岁大,十分瘦弱,丞相想抱她,还被那女孩的母亲给推开了。我看得也十分莫名。”老军医捋着长须,回忆时眉头微微纠结,似乎也想不大明白那些事。

这些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知道母亲有事瞒着我,但心里想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大概也有她的道理,她平日里对我虽然好像有些冷冰冰的,但总归是疼我的,不让我知道应该也是为我好。但现在听了老军医一席话,心中那扇闸门豁然而开,堵在心中许久的疑团倾泻而出,让我脑海中一片混沌。

“那对母女……”我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感觉舌尖麻木,咬字困难,“您知道后来怎么安置的吗?”

“那天我去送药的时候刚好遇上了丞相,在门口隐约听到一两句,好似司马昊将妻女托付给了丞相。司马昊死后,那对母女大概是被安置在了蜀都吧。我一直呆在军营里,对这些事倒不是十分清楚了。怎么你今天想起来问这个?”老军医转头来看我,仔细打量了我两眼。

我干笑两声,避开他的目光:“随口问问嘛。”

也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我的身份,便是猜出了也不要紧,司马笑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只是我心中仍有些疑虑,似乎母亲和义父,甚至是赵昀将军,他们看我的时候眼神总有些异常,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在宫里碰上赵将军,他总要问呵呵笑两声,摸摸我的脑袋,说一句“笑笑啊,今年几岁了啊”,然后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走开。

按理来说,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史官家的寻常女儿,哪里来那么多让人深思的地方呢?

唉……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我这要胜过阿斗还绰绰有余的脑袋,跟他们比起来就是拍马莫及了。

或许下次见到义父的时候,我再旁敲侧击一下吧……

我本琢磨着这个主意,不过到了夜里,看到姜维的时候,我又改变了主意。

“姜维,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一进帐篷,我就对他招招手。

他挑了下眉梢,目光在我脸上狐疑地扫来扫去,说道:“要问什么一会儿说,现在你先跟我来。”

“啥?”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带了出去,绕了一小段路,到了他的帐篷外。

我急忙拉住他的手,止住脚步,警惕地望向他:“你到底打算干什么?”说话间我目光向周围扫视一周,发现平日里在这附近巡逻的士兵好像都不见了。

“进去进去,不然水都凉了。”姜惟不大耐烦地把我推进帐篷,我力气不如他,踉跄了几步便被推了进去,身后的门帘刷刷几声,被放下来系紧了。姜惟在外头说:“你快点洗洗,我让巡逻士兵去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回来,你们女孩子洗浴虽说麻烦些,半个时辰总是够用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大浴桶和热气氤氲的水,傻傻地直点头说:“够够够!”

姜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不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了,扭头看向外面,警觉地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帮你望风啊!要是等一下有人跑来找我怎么办?”姜惟没好气地回道。

军旅生活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想当年在蜀都的时候,姜惟虽然jiān险狡猾,但是说话还算斯斯文文,现在讲话嗓音明显大了许多,有时候训斥士兵还会带上脏字。

我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解开衣扣,目光落在浴桶旁的小木桌上,放了个牛皮套子,应该是给我缠住脚伤,以免沾到水的。

姜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

我试了下水温,缓缓沉入温水中,舒服得忍不住轻声叹息,从头皮麻到了脚趾,身上每寸肌肤在温水的滋润下像久旱的花叶缓缓舒展开来。

为了弄来这么一大桶热水,姜惟想必废了不少功夫,想到这里,我不禁对他心生感激。

“姜惟,这次真谢谢你啊。”我搓着手臂,看着他投影在帐篷上的影子说。

“没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我听得清楚,“是丞相吩咐的。”

义父?

我怔了怔,许多信息在脑海中过滤了一番,然后恍然醒悟了过来,霎时间,水温好像直线飙升,将我里里外外煮了个熟透。

他他他……他是不是昨天来的时候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嫌弃我了所以才让姜惟准备水让我沐浴的!

苍天啊大地啊!我没脸见人了!让我溺死在这浴桶中吧!

片刻后,我决定还是不要这么轻易地自寻短见,又从水里冒了出来,认真地和身上的wū垢作斗争。

下次见他的时候,我决不能允许自己身上还有一丝异味!

“司马笑……”姜惟的声音忽然传来,淡淡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跟来?”

我没有多想便回道:“太后要搞死我,我怎么能让她得逞?”

姜惟似乎轻笑了一声:“真的是这个理由?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理由,只是借口。”

我顿了顿,略微一思索,笑道:“姜惟啊姜惟,你这词用得真巧妙,大概吧,是我自己在蜀都呆腻了,想跑出来了,刚好找到这么个借口说服了自己吧。”

“早不腻晚不腻,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姜惟冷哼一声,“你不如老实说,你是为了谁而来?”

我嘻嘻一笑:“当然是为了你啊。”

姜惟的影子晃了一下,我似乎看见了此刻他脸上无语又无奈的神情。“你先是说要去洛阳,把银剑给拐出来了,如今银剑送了你母亲去洛阳,你自己却死乞白赖要留在军中,司马笑之心,路人皆知。”

我却有些微迷惑:“我什么心思?”

姜惟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我擦拭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也在思索我那“司马笑之心”,我不就是为了躲避太后的报复,这才逃出蜀都的吗?这也没什么不可告人,路人皆知又怎么了?

“司马笑,我且问你。”姜惟忽又开口,“如果,此刻丞相身在洛阳,你留在这里还是去洛阳?”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去洛阳。”

姜惟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我也沉默了。

是了,我原是为闻人非而来,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借口罢了,以为能骗过旁人,原来只是掩耳盗铃,骗住了自己。姜惟看得明白,闻人非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既然知道,却又几次将我推开,是不愿意看到我吗?如今又接受了我,是可怜我的吧……

“如果你洗好了,便回自己帐篷里去,一会儿我会让人来这里收拾。”姜惟说道。

“我头发还没擦干呢。”

“巡逻士兵就快回来了,你回自己帐篷里去。”姜惟下了逐客令。

出帐篷时,我打了个寒颤,姜惟斜了我一眼,说:“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上,他都沉默得可怕,好几次我有话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待进了自己的帐篷,我情绪也稳定了许多,胆子也壮了三分,趁他还没离开拉住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义父为什么赶我走?”

姜惟垂下眼,盯着我拽住他衣袖的手,声音有些生硬地答道:“丞相日理万机,大概是不希望你呆在军营中,让他有所分心担忧吧。”

“那你呢?”我好奇地打量他的脸sè,“这次见面,你们都变得好奇怪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姜惟越来越会隐藏情绪了,我只看到他眼神微动,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没什么,行军打仗,压力太大了吧。”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真心话,但我却无法再多问到什么了,只有怔怔点点头,松了手让他离开。

直到晚上入睡前,我才想起来还有关于父亲的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但我心里隐隐也有种感觉,一来他未必知道,毕竟他年纪大不了我多少,二来他即便知道,恐怕也不会告诉我的吧。

他们似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